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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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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落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雪。當雨止雪霽,雪水便不緊不慢地從房頂滲漏,小房間裡不久就聚起幾江水。別無去處,只這一間房。大家比量半天,認為充分利用空間的辦法,是南北向作兩排睡。但南希看好了北牆一乾燥不漏雨處,東西向鋪開鴨絨被。大家不免嘀咕。我心裡也彆扭了一下。但隨即想到此前她所受到的美國式的教育就是這樣的,也就坦然。尤其想到她在西方一向的生活方式,能與我等同甘共苦就又心生敬意。南希在美、法、瑞士各有一套住房。其中洛杉磯那套是花園別墅,院內小橋流水。白膚色的南希具有部分猶太血統,先是畢業于美國的大學,後就學於英國東方非洲學院,後於瑞士學了藏語。 起初研究尼泊爾,是在尼泊爾被她發現了藏族。就從生物遺傳角度研究藏人骨系;從經濟、心理等多角度研究藏人婚姻家庭方式。已有多部著作問世。聽說現今的美國人中已有二十余萬喇嘛教的信徒。南希則是在多年的學術考察中接觸到這一宗教的,潛移默化中,南希虔誠起來,她不僅堅持轉神山,轉山途中,逢聖跡便跪拜,逢寺廟便佈施。後來,她還把在瑪旁雍措裝走的一水壺聖水,帶到地球背面的家中,倒進院內水池;歸途中在薩迦寺她獲得了一根加持過的紅布條,數月後在洛杉磯,格勒見她仍系在頸間。 此前的二百年間,來過神山的西方人大約不下百人,皆為非法入境者。其時西藏在世界地圖上尚屬空白,而西藏地方政府嚴禁外人進入,違者驅逐或殺。與南希不同,那些人的功利目的在於:一、為繪製地圖、為探測河源、為採集標本的科學考察;二、經商;三、打獵和登山——西方人總是捕食動物一樣歷史性地撲向自然。在普蘭外賓館尋到一本英文書《神山》,我們央求南希教授揀重要處讀來,請格勒老師口譯,僅僅幾個晚間,我們就弄明白了兩個世紀以來,有哪些歐洲人來過神山,來幹什麼—— 第一批到達阿裡並轉了神山的有兩人,時間一七一二年。 一八〇八年,有個叫莫爾的人來阿裡購買珍貴的羊絨(經克什米爾加工成毛衣每件價值達二百美元)。此人印度人裝束。他轉過神山,經噶爾昆沙去往拉薩,返回時買下大批羊絨,用山羊作馱畜。行至瑪旁雍措時,馱羊死去很多,當他試圖去尼泊爾時,被抓獲關押。 一八四六年又有人來到神山,他想追溯象泉河的源頭是否在妖湖拉昂措。結果雖各自找到了妖湖和象泉河,但未找到連接處。因為他必須小心翼翼以免被發覺,只能在夜間經過普蘭。 兩年後此人的兄弟沿著象泉河進入西藏到達拉昂措。這個人首次發現了神湖瑪旁雍措和妖湖拉昂措之間連接的小河。他的另一貢獻是在岡仁波欽搜集到大量的花的標本。 一八六〇年,有人攜帶著船隻前往瑪旁雍措,但被普蘭宗本發現並殺死。 一八六四年,有五位歐洲人在六十個尼泊爾兵士的保護下順利越過邊境。他們先行探路以便將來在這兒修通公路。宗本懼怕其人多勢眾,只好放行。這群人去納木那尼,獵獲了大量野羊野牛;隨後去了岡仁波欽並殺死許多野獸,然後經普蘭返印度。一年後又有兩三人來塔爾欽繼續行獵。其中一人在瑪旁雍措釣魚。這些人也想尋找象泉河源頭但由於對地理學一竅不通未獲成功。這樣多的人來神山聖湖打獵,宗本很生氣,就把其中的一位關進監獄。 一九〇四年,佔領了印度的英國人進軍拉薩,並在西藏開辦了三個市場。其中之一是噶爾雅沙。三位英國人二十五位印度人並四十六匹馬一百頭犛牛在江孜向阿裡進發。他們得到西藏地方政府最大的烏拉牌,沿途可支差。這是一群奇怪的人,因為他們冬天來阿裡。他們從事地理工作。去了岡仁波欽、噶爾、古格、陀林,看到了橫跨象泉河的英國人造的鐵索橋。然後返回印度。 另有人寫了本書《西藏和英國的邊境》,是從強巴人(印境內屬藏緬語族的群體)那兒學的藏語。與此同時有一法國人試圖攀登納木那尼峰但未成功。 一九〇七年一些貪婪的英國人去了嘎尼瑪。因當時他們在噶爾設有辦事處可以大量收購羊毛。他們向強巴人索取羊毛作為稅收,並慫恿強巴人經商,從印度拿商品換羊毛。 瑞典的地理學家斯文·赫定,得到了中國的護照所以能去新疆、西藏等亞洲腹地旅行。他僅僅用了八十天就從新疆穿越羌塘到達日喀則。當地藏族同意他經阿裡去往拉達克。後來他榮幸地發現了雅魯藏布江源頭,並乘船遊了神湖和妖湖。那年正是馬年,他轉了岡仁波欽神山。然後去獅泉河。他是第一個到達獅泉河源頭的人。 一九二六年,一些登山隊來到西藏。其中有一對夫婦轉過岡仁波欽。他們的野心很大,企圖登上神山。但山壁難行,加之雷鳴電閃非常可怕,未能如願登頂。 還有一位歐洲人企圖攀登納木那尼,便把頭髮塗黑,著印度裝束。但他不會講印地語,晚上到達普蘭時假裝肚子疼,未被發現。自此他便不講話,只是經常登山。當地人感到奇怪,以為他是神,並差點兒告訴宗本。後來這人放棄了納木那尼而去轉了神山。恰巧此時阿裡最高長官噶爾本也在轉山。這位歐洲人最大的問題在於藍眼睛,幸虧他低下了腦袋,噶爾本只看到他的頭髮是黑色的…… 《神山》一書提到的來過阿裡或轉過神山的還有二次大戰期間的奧地利的一人,一九三五年來過的著名的意大利藏學家杜齊教授。另外,來過此地的東方人還有一位日本人,自稱漢地人,裝束成喇嘛,轉了岡仁波欽,沒碰上麻煩。後來他長期在藏為人治病,寫了一本很不錯的書《在西藏三年》,最終被發現是日本人而被迫離藏。還有一位印度人,自一九二八年起連續七年每年都來轉山朝聖,每次待上幾個月,在一九四三年逗留的六個月間,轉岡仁波欽二十三圈,轉瑪旁雍措二十五圈。後寫了兩本關於神山聖湖的書,對於旅遊、朝聖都是極好的參考書…… 同是轉神山,東西方人功利目的如此不同,由此可見思想方法、價值觀念差別之一斑。在我們這兒,沒聽說從前有誰關心花的標本、測量湖的深淺。 在神山腳下度過的這一夜,無分男女,都擠在一間小屋裡,連同兩位年輕的背夫。鴨絨被下就是赤地,冰冷,堅硬,略得無法人睡。黃昏時那陣風雨雪花,一整夜就從房頂嘀嘀嗒嗒滲入。夜間忽覺肚痛,又千辛萬苦小心翼翼從人縫中細尋放腳的地方才走出屋門。又是滿天星光。前方三估主的山越發的黑,岡仁波欽峰頂融人星光夜色,只見一段黝黑山體上的層層雪階。我視力稍差,夜間尤甚。同行者們都說可看到峰頂的。 翻來覆去直到淩晨五時,西部天亮得遲,約比北京晚二小時。好不容易敲打起小夥子們,點汽油噴燈燒茶,吃糌粑,背起行囊上路時是七時。仍舊夜色深沉,在星光中行路,手電筒小如螢火,燭照方寸之地。持續著昨日的興致,又因今早的道路是全程中最為艱難的一段而格外興奮。意念單純,專心致志地趕路,心思也單純得像個高中生,竟也單純地聯想到此刻不正是人類自古而今發展進步的寫照!在暗中摸索道路,跌跌撞撞,所擁有的思想光芒僅及眼前有限的幾步。人類仍深深浸沒於無邊如磐黑夜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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