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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這缺憾足以填平了:我不僅承襲了他們的生命。從父親那兒我還繼承7寬容謙讓、與人為善,從母親那裡則繼承著堅忍、耐苦、偏執和決絕。而與生俱來的胸中塊壘,貫穿了全部的前半生的人生旅途。正是最初的逆境強化了生命,是西藏給予青年之我以再強化。生命愈益強化,心靈則越發柔化:它敏感,良善,無所不包,易於感知美好事物。是啊!「不用感傷沒有詛咒也沒有眷戀……」《昨天的太陽》仿佛為我所寫:「這世界總要邁步向前,噢,昨天的太陽屬￿昨天,今天的日子有一個嶄新的姿顏。」

  易於感知美好事物的心靈就用於感知西藏,專心致志。「你走過茫茫原野,冰雪消融滿懷歡欣也滿懷虔誠」——我走遍了西藏。這是令人愉悅的生命靈魂之旅。在時常湧現的大片感動、大片感激之後,偶爾審察一番自己的心地,真羞愧難言:那並非本色使然的激怒強悍尖刻偏狹雖源於胸中塊壘,是對於不公正事物的激烈相向,但那是矯情。我想在我感動的時刻,是柔情似水,是真切可掬。甚至就想,心靈原本卑怯羞澀,難以抬頭張目,在承接原本不該屬￿我的一應恩惠時大大地誠惶誠恐,仿佛我根本就不該來到人間,即便到了人間也不該來西藏;仿佛我就不該混跡于優秀的人們中間,即使偶然臍身其中也不該得到那麼多的關照、欣賞和寵愛。哪還有什麼感傷詛咒,唯有感激而已。最後所能感激的是命運賜我以淺薄,淺薄到唯知感激。

  人生之緣在此。如果說藏北的那曲給我以情感的經歷和發現的驚喜,那麼阿裡之行則是精神性靈的遊歷。少了外在的欣喜若狂,感動的層次更深。這多半固了我對這世界高處的風光早已絢爛地熟透於心,以致從容地行走其上,坦然地收受接納。這是一種情懷。有嫩黃的花兒小心翼翼地開放在路邊,有白色羊群簇擁在聖山之谷閒雅自在地涉水,兩廂山峰巍峨,其上天藍雲白——這一情懷在迎向純淨大自然時豁然洞開。

  那春天總要飄然降臨,
  噢昨天的太陽屬￿昨天。

  就這樣走過青年時代。青春屬￿我的那一部分其實與蒙昧同義;還走過了愛情:它曾使人如此的勞心傷神,足足需要後半生的絕對安靜才能補償。當近年間的某一天,頓悟到已走出一己之情,走過了那些曾被深深淺淺地愛過的人們,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真正成熟了的。在我現在這個年齡,事業和生活從跳蕩的小溪流漸漸地匯成了江河與湖泊。就這樣時常體驗著來自深心的自我感動,向無限擁有著的自然平靜地交流。偶有小小騷動,那或是前半生情感潮汐的尾聲吧。

  我喜歡這小小的微風,在深不可測的心湖中泛起的小小漣漪。總而言之,我是告別了以往超越了從前的自己和差不多同行過的所有路人。往日無須留戀。我的O型血決定了我的善於忘懷義無返顧:愛心既柔情似水又堅如磐石。在我寬容祥和的心域中,就曾無可挽回地捨棄過原本不該捨棄之物;在我迎向未來世界的同時,多少地心懷了殘忍和冷酷——這是靈魂上升中不可避免的奮鬥,以及奮鬥中難免的喪失,難免的情感代價。行進者總難攜帶全部的舊日思想和舊日情懷迎向新世界。

  不過也僅此而已。假如我再偏激些,我將更具力量;假如我再決絕些,我定能成就大事業。

  愛的超越僅是一個標誌。與此相應的,是對於差不多一應身外之物的超越:工資,職稱,地位,名利,享受(唯榮辱除外),就有了一種新的眼光:當我洞悉了自然的變遷和社會的變遷;就有了一種博大之愛:當我把目光由一己轉而投向人類整體。

  就這樣進入了一個新境界:唯有成就感。

  特別具有深刻和長遠意味的是,此刻,我走向了阿裡的時空,走向喜馬拉雅,走向岡底斯。並在聖山靈光籠罩下反觀並肯定了半世人生——在我有限的生命已進行半數之時,我領悟到此後的生命歷程將不同於昨天。

  昨天的太陽已逝,今天的太陽升起。從一己之繭中蝶化而出,從此擁有了廣闊世界。

  岡仁波欽的冰雪之冠在朝聖之路上第一次閃現,是在沿山道行進了兩個小時以後。路側兩座岩石山崖口之間,距離切近的岡峰突現出它金字塔般的形體。冰雪覆蓋下的水平紋裡如整齊的臺階直疊砌到峰頂。峰頂則在疾行的濃雲間隙忽隱忽顯。其上冰川流痕潑灑淋漓,使凝固的山體具有動感。已可感到凜冽寒氣撲面而來,這是轉山全程中最近距離的仰視:這黑白相間的龐然大物咄咄逼人地迫在眉睫!已可感到它堅硬牢固的質地,是金屬與水晶的合金,陽剛、潔淨、崢嶸、沉靜的雪山之寶!莽莽蒼蒼浩浩淼淼的高原山族中,它以非凡的形態和氣魄傲踞山結峰叢之蕊。山族中芸芸眾生們,那些草的山、頑石的山、積雪的山都朝向著它,如眾星拱月。

  岡仁波欽的存在是大自然的非凡創舉。對於它的發現則是人類的非凡創舉。鴻蒙初開人類時代的黎明熹微中,那些曾把粗陋的石器遺棄於瑪旁雍措湖畔的先民們最早望見了它,便就認定了它具有一個比人類更堅實更偉大的靈魂;古象雄的部落酋長、王公臣民匍匐於它的腳下,祈求這位最具雄威的保護神之翼的護佑;那些沿印度的河流上行,一心想要攫住生命之源的古代印度人從第一眼望見它時便五體投地,幾千年了也不肯起身。

  直到近代,它繼續被發現。這一次是被另一半球所發現。那些賭了命來探險的人們用剛剛發明的攝影機和黑白照片把它介紹給了全世界。由此又引發了多少終生的感動和神往。

  一位傑出的當代中國作家,就曾經由一本中亞探險史插頁凝視過它。作家忘記了山名,記憶和描述也略有走形,但在他成千上萬的讀者中,獨有我讀破了他的困惑——

  他追憶道,「那山是在一個山結正中,四面八方聳矗著著名山脈的頂峰主峰。它並不高於那些群峰,但它卻渾圓怪異地從那山結央心升起,像一萬隻茫茫白羊中蜷著一頭漆黑的駒犢。群峰都披冰肩雪,只有它如黑玻璃黑水晶,刻著堅硬光滑的紋理線。群峰崢嶸如吼,只有它靜若處子。群峰組成一片山的狂濤駭浪,擁戴著神秘肅穆的這異情異色的它。」

  ——的確岡仁波欽無疑。遍走世界,唯它風骨姿態神情獨具。

  由於無以得知該山方位,作家簡直不知如何到達。他說他曾幻夢般感到應當登上天山西部的某一座主峰來眺望它;而且若想看得真切而激動,非要經特克斯溯水而上,繞過玄類西行的經路——木素爾冰嶺關隘,從清朝卡倫(哨所)的波馬邊界攀援,緊貼著蘇聯國土靠近雪線,最後,在偉大的汗騰格裡冰峰之巔眺望它才行。

  還有些感慨:「如果魯迅的環境是在這群山之間,我想先生就不會再用匕首去攻打糞土了。而且,中亞會增加一個虔誠的信者和一批絕好的讚美文。」

  這位自豪地聲稱擁有內蒙草原、新疆文化樞紐、伊斯蘭黃土高原三塊大陸的了不起的作家,至今未能到達最高的一塊大陸,未能如我置身於神山腳下,任寒氣撲面,任情感升沉。

  每個人都有他的不可能。只有岡仁波欽,是無限至極。

  誰來到過這裡,誰就懂得了神聖永恆的含義,就理解了中、南亞多神崇拜何以源遠流長。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能將這顆長久地為高原的皇天后土所感動的心再次撼動的,唯有此山了。除此,還有什麼能夠感動和被感動呢?

  還有,還有為之怦然而動的一顆心。那是文學之心,是未泯的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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