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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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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神山易主。在佛教的一統天下中,本教委曲求全地側身其中分一勺羹。 崇拜神山一定不是佛教創始者的初衷。轉神山有明確的功利動機也一定不合佛教教義。這是非常有意味的佛教本土化的演變。據稱:轉岡仁波欽一圈,可洗清本次輪回中的罪孽;轉十圈,可洗清一「該巴」(劫)罪孽;轉百圈的話,今生可以成佛。 至於馬年轉山何以一圈等於十三圈,是來源於時輪經方面的說法:釋迦牟尼誕生于馬年。每逢馬年,十方的菩薩神靈、人與非人、神與非神,都彙聚於此。在佛的本命年轉山則會額外增加一輪十二倍的功德。 每年的藏曆四月十五日的佛誕日,是為神山樹經幡的日子。今年的村經幡活動很隆重。屆時轉山帷幕已拉開,塔爾欽五六百頂帳篷形成集鎮規模,除了西藏本地的百姓外,青海、四川也開來了卡車。不肯乘車以步行表示虔誠的四川阿壩藏族百姓,徒步走了一年多才到達。村經幡這一天,由喇嘛吹號擊鈸念經做法事,長達二十六點五米的經杆上事先綁好了經文。自治區佛協敬獻了一塊經幡,各地、縣代表也各獻一方。喇嘛在經杆頂部灑聖水並青稞以示吉祥,再由朝聖的漢子們以簡單工具樹起這巨大經杆。這一活動共有六千多人參加。由政府向百姓發放作為佈施的糌粑。 我們沒能趕上這次的樹經幡活動。我們到達山腳準備轉山時,今年的朝聖高潮已過。這當然不重要。重要的在於我們終於轉了嚮往已久的岡仁波欽神山。 羅列傳說、記敘過程是容易的,但要進入這一空前的精神之旅,我的筆卻躑躅不前。有這樣一句格言:「凡是不能言說的,對之必須緘默。」——欲待將這不可言傳的心事守口如瓶,無奈靈魂難以獨自承受這驚心動魄的感化。只得以此刻為我所空前痛恨的拙劣文字,強己所難,知其不可而為之吧。 這是一個晴朗而多雲的天氣。越過灰濛濛的開闊草壩,渺遠而巍峨的納木那尼雪峰一線最早承受了金色的朝暉,連同上方的隨意隨形的雲絲雲團,連同山前平地而起的蓬勃雲體。淺藍的蒼穹背景前,濃濃淡淡的灰雲遊移。空氣清涼宜人。無風。準備一天轉完一圈的人們早在四五個小時之前就啟程了。此刻上路是打算在路上宿夜者。執意不肯同行轉山的格勒送出我們好遠,約略顯出些不安地囑咐了又囑咐。我們快要轉過前面山坡了,回頭瞧瞧,他瘦長的身形還在。 轉神山的我們一行七人,南希、小楊和我三女士,紮呷、次丹多吉、楊成和韓興剛四男士。不約而同地,我們都穿了那種善走的富於彈性的鞋子,恰好都是白色。當我們依次行走,就像一列歡樂的小白鵝在腳前腳後撲騰。 淺黃色轉經小道,在鋪滿礫石疏草的山基斜坡上曲曲彎彎、高高低低地伸延。心中雍塞著大片喜悅,腳下也輕鬆如生風。迅速地趕過了三個磕長頭的朝拜者,他們是剃了發的年輕僧人,絳色喇嘛裝外,特意以白布圍起前襟,特製的大手套上額外套上一副木板,於是山道上便就響起有節奏的木板擦劃地面的聲音。我回身拍下了匍匐者的身姿和一張張無表情的面孔。他們將要如此這般地行進十數天才能轉完一圈。當然,他們遠道而來並非只為一圈,這要依據個人心願轉若干圈。也許他們已經這樣轉山幾個月了。 瘦小的曲尼多吉拄著一支特別的拐杖健步走來。今天有印度旅遊團隊轉山,他既要安排照應他們的食宿,又兼朝聖者。請問他今年轉了多少圈了,他準確回答了一個我此刻已記不起的驚人數字。他迅速走到前面去了。 轉經路上第一個磕頭的地方是一很大的瑪尼堆。南希他們在那兒磕長頭。這面山坡蓬蓬簇簇生滿了小灌叢。下了這山坡,便漸入佳境:沿山溪進入神山西南側的谷地,兩廂水平岩層的山體崢嶸挺拔,山色紅褐鐵黑相間,瑰麗的山崖峭壁上,有水鏈垂直而下,不止三條、五條。匯入眼前清藍的澗水,轟轟響動著急流奔下,在河心岩石上碰撞出純淨的白色浪花。這個多雲的晴日裡,清悠的微風拂面而過。在這壯偉的神山之側,谷底上方的長方形的藍天與雲朵令人目眩。心境平和,靈魂酥鬆,渴望獨行,兀自領略宇宙和人生——此前雖然一再地深恐足力不濟而脫離人群的。 就是這條礫石的路,草坡的路,山崖的路,這條冬雪夏雨的路,陽光季風的路,走過了多少代人,那些操著不同語言懷有不同信念的人,那些已逝者、此在者、未生者。我就走在無數代人已走過、還將有許多代人要走來的山道上,內心平和,步伐輕快,生平第一回感到了步行的韻致,節奏,頻率,風度,快感。 那時我只感到輕快有如神助並陶然忘懷其中,還來不及深究端底。其實那時我正悠游於三維空間與多維空間之邊緣,險些超越昇華飄飄如仙而去。倘是天目開通之人,當能觀望到神山之巔及其四圍遍披華彩,卓異的聖地磁場之電光鋼藍色地氤氳迸射。然而無須天眼開通,我也能感到身處其中的,是一個沿順時針方向湧動旋轉的巨大的場。這個場由不可見的氣態物質蔚成,它正托舉擁推著我不走自行,平步青雲。這個巨大的氣場彌漫並順遂於千百載轉經山道上,由無數纖細氣流總匯而成——由煨燃的柏枝桑嫋嫋而來,由「嗡、瑪、尼、唄、咪、哞」循環往復的六枚音節喃喃而來,由每一虔誠心靈最原始地發出,由每一心願之展履傳達,由苦修者的山洞裡每一深思熟慮中集結流散……終於形成這一罕見的有序的場。 由於朝聖者所許之願所還之願盡皆美好純淨,這個場通體透明纖塵不染。 由於天人合一,諧頻共振,這個場所含信息呈現無級變倍。 秘而未宣的信息有待破譯。 一切都深深地潛入靜寂之下。細瀑輕吟,流水輕唱,鳥鳴與人聲斷續,徒增靜寂而已。靜寂有如走向佛家最高境界的涅槃。這氛圍適於冥思和穎悟,誘人思接千載心游萬仞,暢行於有關三千大世界,三十六維空間,十萬八千劫之類佛家慧眼所識的無限時空中。 然而張開的思想之翼驟然收攏,急轉直下,沿著某個心靈之隙,深入到一個微型宇宙內川流不息——這一轉向如果不是必然,定為神示無疑:今日之我在最適當的時間、最適當的地點,恰到好處地與舊日之我相遇,握手言歡,總結以往,共議未來。 《昨天的太陽》的旋律伴隨著輕快的腳步,起初它還不那麼明晰,漸漸就昂揚起來。這歌成為此際溝通以往的契機。我邊走邊歌。 「你走過漫漫長夜,不用感傷沒有詛咒也沒有眷戀……」我回望到從童年、少年、青年時代走來的自己的道路和身影。往事陡然降臨於心,不是以人物,以事件,以語言訴說的形式,是以渾蒙的組合意象,以氛圍,以灰白的色調背景推拉出的那一片北中國收秋後的荒涼原野。那是深烙于童年心靈的印跡,將終生銘記。所經歷的不是個體家庭的悲劇,是特有的中國文化積澱中的有機組成部分,迄今這一傳統若斷若續:終日沉默無語的父親,早在建國之初就承受了一擊,其後整整申訴了三十年;母親略短些,二十年。直到八十年代初,平反,雙雙落實政策。屆時有人來徵求意見——徵求意見!就仿佛人生真的可以輪回轉世循環不已以至無窮似的!母親向來人哭訴她失掉了的工作權利——這是她老人家終生為之痛心遺憾的唯一心事。所以後來的我,就承擔了兩代人的職責,雙倍地行使了工作權利,並努力使父母在有生之年親見女兒的出息以慰平生缺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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