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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公元四——五世紀古代印度最偉大的詩人迦梨陀娑曾在他著名的抒情長詩《雲使》中,詳細描畫了這一聖地。該詩擬一藥叉的語氣,請求北行之雲為愛妻捎信為全詩主線。藥叉小神是掌管財寶之神俱毗羅的侍從,住在大神濕婆的凱拉斯山上。因藥叉怠忽職守,被貶滴去南方樹林一年。他拜託雲使前往家鄉傳達口信以解念妻之苦。為給雲使指路不免就多處談到這座神山的特徵,使用了大量的有關傳說之典。這是不勝其美的詩人的岡底斯——

  因積雪而皓白的高山,仿佛新折下的象牙,白色夜蓮一般皎潔地佈滿天空。有濕婆的坐騎白牛崛起的山峰,有十面王用臂震開的峰巒關節,有紀念持斧羅摩名聲的天鵝門山口,山石因有懷臍香的麝常坐而芬芳撲鼻,岩石上印有濕婆的足跡永遠成為信士獻祭之地……頭戴新月的濕婆已去掉頸上蛇飾,正手扶烏瑪以步行為樂。

  《雲使》把神山宮城描繪得優美香酥,臨摹了詩人當代的世俗風情:上觸雲霄,珠寶鋪地,宮殿美女,圖畫音樂,懸在絲絡上的月光寶石點點瀉下,有天上恒河冰過的涼風緩緩吹送。藥叉們走上水晶造成的宮頂平臺,臺上星光輝映成花朵;女郎手執秋蓮,發間斜插冬茉莉,應神仙們的請求常做一種遊戲,尋找那些藏在金沙裡的珍寶;多情藥叉每天與仙女班頭傾心談笑,朝歡暮樂,而唇如頻婆果的女人的松解的羅衣,被情郎用魯莽的手扯下,一心想鸞顛鳳倒。

  那兒,因走動而從發上落下的曼陀羅花,
  貝多羅的嫩枝片片,從耳邊落下的金色蓮,
  一些珠串,還有碰撞乳房而斷了線的花環,
  都在日出時顯示女人夜間赴幽會的路線。

  ——難怪有人說印度教是一種快樂宗教!冰清玉潔的岡底斯予文人以靈感。印度人對於聖山神殿的描繪在西藏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對於同一座山峰的感覺和描述,印度人的華美飛動、嫵媚浪漫與西藏人稚拙淳樸、粗礪實在恰成鮮明對照,是全然不同的兩類風情畫。

  西藏本土有關岡仁波欽的傳說多乎其多,如同斷了線的珠寶隨處散落。幸有迄今還住家在岡仁波欽峰下塔爾欽的曲尼多吉辛勤地串起了它,寫成藏文的《岡底斯山簡介》,發表於西藏佛協編輯的刊物上。內容包括:馬年轉岡底斯為何重要,世界和岡底斯山的形成;內部世界的形成;佛經中的岡底斯;噶舉派對岡底斯的解說等。此刊物已發行二萬七千餘冊,這在西藏已是可觀數目。在阿裡採訪中,凡談及神山聖湖者,莫不舉此篇作為權威依據。我們在獅泉河便討得一本,在科加村那幢土坯房裡,就著微弱燭光,由親愛的次丹多吉口譯,我們一群記錄——真夠難為他的!這小夥子三年前還差不多不會使用漢字寫信,要翻譯這麼艱澀的古典與術語,多虧了他的聰明過人。

  動筆前我曾打算摘要這一譯述和採訪所得,以便顯示藏地人心目中的神山概貌。待到翻看了記錄,立即放棄了這一事倍功半的打算。首先因為它們的瑣碎,難成系統;其次因為各教派間說法各異,令人無所適從,介紹過此說,必得介紹彼說;其三則是這類傳說中牽涉到數以萬計的各級各類神靈、半人半神、僧俗人等。每一人皆典故,勢必造成頭緒繁多,大大增加講述及閱讀障礙。在藏十幾年間的耳濡目染、多方求教,尚且使我難及二三,何況對西藏不可望亦不可即的人們?總而言之,面對著同一座物質的山體,不同民族、不同年代、不同宗教和教派所羅列疊加其上的文化地層,令我首先就感到了人類想像力的空間無限。這六千六百五十六米的雪峰之巔如何就承受了這麼多不同的宇宙觀、人生觀、道德觀和民族心態與風格。試舉一例:轉山路上有一座卓瑪拉山,曲尼多吉搜集到有關傳說為——

  卓瑪拉的岩石上有度母化身的狼的腳印;米拉日巴腳印;將到卓瑪宮殿時,有仁增的腳印、涅拉朗活佛腳印;在卓瑪宮殿右邊是洛桑王、引超拉姆的宮殿;左邊則有大菩薩塔、護法神宮殿等。卓瑪拉山上還有本教僧人色巴拉瑪的腳印,有空行母作為浴池的小湖。印地語稱其為「果日察」,是印度教烏瑪女神的浴池。一九四〇年鐵龍年,湖水溢出,被認為不吉利,果然,第二年阿裡就出現了「哈薩克」,許多地區包括一些寺院遭到強盜搶劫。而現在,這座湖很小,預測當年收成可看湖水高低。

  ……

  《岡底斯山簡介》的主要內容和行文風格據此可略見一斑。

  這位住在塔爾欽的黑瘦的曲尼多吉,去過印度,放過十年的羊,精通英、藏文,印度文,現在是西藏旅遊部門的工作人員。常年住塔爾欽,神山多多轉過,對這條轉山道的一石一木了若指掌,就在這篇「簡介」中費神地羅列了沿五十七公里之途所發生過的所有故事及遺留的聖跡。僅腳印一項,上至釋迦牟尼、觀世音、菩薩、度母、羅漢、空行母、護法神、英雄格薩爾及王妃珠牡、洛桑王及王妃引起拉姆、藏傳佛教各高僧活佛,法王,普通喇嘛,一一留下腳印;乃至毫無地位可言的普通婦女——這位婦女在饑寒交迫中背著孩子堅持轉完了全程,神便留下了她的腳印以褒揚其虔誠。

  從文化學現象看取這些傳說,無疑很有意味。在開始神山岡仁波欽之行之前,我也迫切需要瞭解有關它的一切。一當轉山開始,在震撼與沉醉之中,我卻立即丟掉道聽途說的一切記憶,全身心地撲向了作為純自然的岡仁波欽!並在兩天的轉山途程中,我能夠迅速調整了思想和心態,對於以往並未來作出評價和抉擇。我所深切地感著興趣的,正是這座山本身;從轉山開始升發直至今日,我仍堅持認為岡仁波欽乃至阿裡首先是一個感受領域的世界,環繞神山是精神的旅行,是靈魂對於自我的檢視過程。從這一意義講,上述一切傳說都與己無關。

  為了完整地心無旁騖地表述一次精神靈魂之旅,我仍需將有關神山的概況盡可能介紹明白。特別要補充的一點是米拉日巴的故事,這是一個轉折點:自他與本教鬥法獲勝後,岡仁波欽才由本教聖地轉而為佛教聖地。

  西藏歷史上真有米拉日巴其人。他的生卒年月為一〇四〇至一一二三年。他之所以被奉為尊者並成為傳奇人物,是因他較之其他高僧有兩個顯著之點。其一是他自黑業轉而為白業。即他早年為報仇雪恥,從師學習黑巫術,咒殺仇人三十五人之多並降雹毀稼使全村顆粒無收。為此他悔恨不已,改投佛教大師瑪爾巴門下,由於心誠得其真傳;其二是他的駭人聽聞的苦行。在山洞修行的多年間,他赤身露體,以尊麻葉充饑,及至後來,連毛髮、膚色都成為綠色。相傳他曾在岡仁波欽直熱布洞中修行過。傳說中的米拉日巴與本教修行者那如本窮鬥法獲勝的精彩場面就發生在這裡。在爭奪神山的比賽中,開始以歌鬥智,隨後比試神變,本教徒那如本窮接連受挫仍不服氣。最後決定二月十五日那天以誰先到達山頂裁決勝負。

  在規定的那個日子裡,那如本窮一大早就騎著鼓向岡仁波欽峰頂飛升,而米拉日巴正在睡大覺呢。當太陽即將升起時,米拉日巴穿好僧衣。當太陽的第一道光芒迸射,米拉日巴乘著光線瞬間抵達山頂。而此刻,那如本窮剛剛飛到山脖頸上。看到米拉日巴端坐山頂,一驚一乍中,作為乘騎的鼓順著山勢溜到山腳,至今山體留一垂直深壑。那如本窮妒忌地說:「你贏了,這塊聖地屬￿你。我只請求這聖地也有我居住的權利。」米拉回答說,看在佛面上,加之你也穿了教派衣服,你就住在那邊吧。說罷,抓一把雪撒在東面的山上。從此那山叫做本日山——本教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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