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
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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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堆麥草很有些年頭了,散發著不良氣味。好心的村婦提醒說,這房間好久沒人住了,倒不至於有跳蚤和臭蟲,但若鋪上草的話,可能就有蟲子咬了。我更是切實地擔著心,因為本人生平無所畏懼,獨獨恐怖於蚊叮蟲咬。大約皮膚質地的緣故,無論多少人在一起,我總是害蟲們唯一或首先的襲擊對象。在西藏,只有農區才有叫作「跳蚤」和「臭蟲」的東西。牧區只有蝨子。儘管我以誇張的表情表示了反對鋪草,南希有「恃」無恐,執意不聽;小楊則比我更為懼怕那些小生靈,堅持獨自睡在停靠在院門口的小車裡。 搬上搬下,顛沛流徙幾千公里的白色金屬箱子終於被打開了。——這箱子是個謎:主人的一應衣物全都放在另一隻藍色皮革箱內,這堅固沉重的金屬箱內裝著些什麼呢? 這群黃膚色、黑頭發的人們絲毫不打算掩飾近乎鄉下人的好奇,看那位白人婦女怎樣從箱子裡一件件取出令大家不住驚歎和扮鬼臉的物品:叫東方人看夠了西洋景。她先是取出一個精美的小包,抖出一個雙層的桔紅色長方形塑料布,我們略作研究便搞明白了原是一頂帳篷,不禁大笑:這是海濱山野夏令營用的,高原上一陣大風還不給吹到九霄雲外去啦!南希示意把它鋪在草上當床單。隨後,南希又取出她的筒狀鴨絨被,說在尼泊爾已用了它幾年啦。紮呷忙忙地又要幫她鋪上,她制止,取出一件織物,說是內套;又取出一件防雨綢面料的,說是外罩,叫幫忙一一套上。我心想,鑽進去可就固若金湯,小蟲無孔可入。次丹多吉一本正經地說,格啦(老師),當心您在鴨絨筒裡待著的時候,被人扛跑啦!大家眼前登時出現了一個畫面:她正睡覺,有歹徒闖進門,直挺挺地扛在肩上就跑,而她絕無掙扎……滿屋人笑得前仰後合,覺得這聯想太妙,幾千年前的海倫可能就這樣給掠走的。 還沒完呢,那白人婦女又從箱子裡取出一件淋浴器,全塑製品,打開上方可盛一桶水,下面是管子和噴頭。她說在尼泊爾時就用它。對此格勒頗不以為然。這位牧童出身的學者,即使走遍了世界,接納了眾多的西方生活方式,例如嗜好咖啡外煙等,唯獨有一處沿襲了牧人習慣:不愛洗澡,視洗澡為大負擔。為此他妻子抱怨和敦促了他二十年。他的兩個學生紮呷和次丹多吉也如出一轍。在科加的某一天,我下決心燒好一大漢陽鋼水,並親自操作,清洗了這兩個年輕人的腦袋。南希的淋浴器始終沒派上用場,因為房間地面為土質,又無下水裝置,只好拿一方紅布這了富為她做浴室,以盆水洗了澡。 那口箱子後來不斷被她打開,取出一批又一批藥物作為佈施。在偏僻的山區鄉間行醫,是聯繫鄉民情感最佳最有效的途徑。作為人類學家的南希在尼泊爾鄉間時肯定也採取這一方式。當然不僅是手段。南希的心懷善意是不待言說的了。南希的原生活基地與此地素有交往,科加有些人前幾年在尼境內就見過她。巴桑,這個壯實的中年漢子,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八四年在尼泊爾居住,『他就知道南希其人。巴桑會講漢話,每逢打水時相遇,就向我感慨一番南希。斷斷續續聽格勒也說過一些,心下明白南希隻身深入藏族社區,多多地不容易了。尤其是,來普蘭途經塔爾欽的那一晚,一位討厭的醉了酒的尼泊爾漢子,噴著酒氣很不規矩地同南希講話,當時南希一面躲閃,一面盡可能不失禮貌地微笑。——那時我真想同她毫無阻礙地交談,詢問她,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子從事這項事業是否遇到過格外的麻煩,她怎樣保護自己,再進一步瞭解她何以熱心于藏學工作,她的主要論點,她的終極目的等等。但終於未能。 我們在科加僅住了八天。即使時間再延長十倍,想要粗略完成南希近萬字的調查提綱也非易事。對於我來說,如果不指望獲取更詳盡的素材細節,按自己一向的感受世界的觀點,一周時間於我足夠。所以我只興沖沖地按提綱所示的某些問題走訪了一天,便就發現了我所感興趣的內容,從而流連忘返了。 我自以為瞭解西藏農村。十多年前,我曾在拉薩附近的一個村莊度過大半年時光,並差一點兒使藏語過關。後來我熟悉了西藏牧區。西藏的農業牧業既然分屬兩大經濟類型、兩種文化體系,當然就表現為兩種生活方式。作為土地文化的農業千百年間結構了超穩定形態。我感覺農區是湖泊,牧區像河流;農區是歷史的和文化的,牧區則是自然的和季節的。 然而,科加似乎在此類經驗之外。 西藏各地的社會生活千差萬別、千屬萬類。你就想像不出局促如一縣、一鄉,居然會有如此之多的僅屬一己的歷史、傳統和習俗。如果僅我一人驚訝尚屬孤陋寡聞,要是連格勒、南希,連紮呷、次丹多吉也大驚小怪起來,你就會理解個中定有不尋常之處。實際上被訪問對象的驚訝程度一點兒也不亞於我們,從前的鄉長、梳著辮子的歐珠就說,這些年間村裡來過多少工作組,只有你們才打聽這些事情。 首先,科加村的歷史就很獨特,從前它是不丹寺廟珠巴拉讓的屬地。寺廟管家每年來監督秋收,收完秋就回不丹。屆時全村各家都要來人忙農活。村民央加瑪家世代為該寺廟當傭人。直到五十年代初該村土地才被接管,只給科加寺交稅了。籠統地說來,幾十年間的社會變革給人們的生活帶來極大的變化;但從另一方面看來,變化似乎又不太大。或者說,經歷了一些嘗試和周折,似乎又回歸傳統,或者在傳統的基點上又融進了某些更了新的內容。就農耕的人群而言,我看東方的天干地支、藏族六十年輪一繞炯的紀年法有道理;西方的紀元呈線型,讓人感到時間的照直行進;農耕者則循著季節使生活周而復始。按照調查提綱要求,我整理了有關性別與勞作、一年四季活路安排等兩個表格(為一九五九年以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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