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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第三章 永遠愉快的科加

  ——美麗山村:孔雀河畔的科加,天光山色俱繽紛——我們的南希——
  走進科加的日常生活:科加人特別的婚俗,科加人託付今生來世的
  方式,科加人的節慶(男人節)與歌舞,科加人性格是否更加開朗更加
  浪漫富有詩美——我們在科加的鄉居生活——
  傳統的變易、隨意與可塑——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科加南距普蘭縣城約二十公里,是個依山臨水的不小的村落,還是統管附近幾個村莊的科加鄉駐地。按照我們的人類學家當初選點的條件要求,科加村是理想的考察田野:比較典型的農村,人口集中,有寺廟,文化氛圍濃。另加交通便當:沿著這條邊境公路走下去,直走到與尼泊爾交界的地方。

  但山路也陡也險。日前大雨衝垮了多處,兩車跌跌撞撞前行或繞行,其間在一河灘爬坡地段無路可尋時,多虧了一牧羊人的指引:那人站在遙遠的高地上,揮舞雙臂呼喊許久,才被大家隱約聽到,齊齊站定了遙望他。那人見狀,便把右臂固定指向一個方向,大天幕下站成一個剪影,活像一樁路標。我們便沿了那方向前進,果然行通。但到底也沒人看清楚那牧羊人是少年,是青年,是中老年。

  曲曲折折下得山來,科加村在望。迎面瞧見一群遠足的尼泊爾行人。南希急令停車。就見她迎向一個極瘦極矮小的老太婆,拉著手雙雙坐在路旁。南希稱呼她「阿媽啦」,拿藏語絮絮說道著。乾瘦的老太婆話不多,只不停地擦眼抹淚。這群尼泊爾人身著藏裝,住尼泊爾西北山地,與這邊的藏族同族同源、同文同種,同一信仰。此行是趕往岡仁波欽轉神山。他們是南希住尼泊爾考察時的「鄉親」,老太婆是她的房東,已被她認下做了「媽媽」。尼泊爾媽媽的兩個兒子,由南希供養在加德滿都上學。

  天下之大,有過無數失之交臂的可能,她們偏巧就碰面了,若不以南希與此地、與藏族的緣分作解釋,簡直就不可思議。

  看來選科加這個點,也有感情因素在內:南希在尼泊爾境內考察的四年間,肯定聽鄉親們傳聞科加許久,張望科加許久,此番來也為著一了夙願。

  科加村就坐落在這條寬闊的宜農耕的山坡河谷地帶。清清亮亮的孔雀河不急不緩地打村前流過。這條雪水融匯成的河流對於科加的存在至關重要,它流貫於科加人生命全程:不僅人生在世靠了它的滋養,它還是人生盡頭的歸宿地:由於此地少鷹天葬困難,村人故去多取水葬方式。前不久,村婦央加瑪的侄子病故了,經人卜算說水葬為宜,便就將身體解開投入孔雀河。

  村四周遠遠近近都是山,山勢約略險峻。山色為西藏高原上常見的多彩,以暖黃調子為主,雜以紅棕灰白。右後方一峰巒風化駁雜,溶蝕成嶙峋參差。此山大概叫森格熱哇——獅子卷毛山。聽人說它是鬼山,又聽人說它不是。這些問題需要耐下性子慢慢打聽,多方考證。每一地都有口承的自然界史志,有生命的無生命的自然萬物的檔案存在其中,但時常版本不同,這是我遍訪藏區的經驗。有人進一步告訴我,這座怪眉怪眼的山曾被北京的科學院考察過,結論是該山底有不成熟的煤。與此相關,該山土可與牛糞一道當柴燒,發出綠色火焰;而該山的泥碳土摻和上尿則可充當肥料。為此附近的赤德鄉就曾經辦過小化肥廠。

  科加村正面相向的一簇雪峰叫康次仁。它曾位尊為「長壽女神雪山」,據說轉山的路線相當險峻,在近代,它就徒有神山虛名而不再有人轉山了。我們得到的解釋是:遠有岡仁波欽、瑪旁雍措,近有科加寺,不必再拜康次仁了。七十多歲的加羊老人記得,從他父親起就再沒轉過康次仁,它被冷落至少已有百年,轉經的路也早被雪封。

  但是康次仁仍是科加一帶不可或缺的裝幀。不僅因它的峭拔,它聖潔的一簇數座尖銳地刺向青天的峰巔,更因為一群人中唯有我最早注意到它身披晨暉時的壯麗輝煌。那天清晨,我偶然穿過木格子窗櫺向外瞄了一眼,立時全身一震,向正在梳妝的教授大喝一聲:照相去!摸起相機沖出院子。南希緊隨其後。後來每天早晨我都可以久久眺望那片金色山巒,只是第一次的發現由於雪峰之下的一抹淡灰並略帶玫瑰色的霞雲而格外具有了層次和韻味。這張照片是我此次阿裡之行唯一得意的一張風景。

  此外,我不能不提及科加的天象。我曾在那曲的開闊的西部草原發現其天象不同彼處:斑斕的朝暉,火紅的半天晚霞,雙道彩虹,不知由來的闊大光帶……應該說,那曲的西部草原與阿裡同屬西極,在阿裡就多多目睹了諸如此類的天象。而科加應該是司空見慣——科加人對此一定習以為常,一定以為全世界盡皆如此,如同日出月落般。每當有奇異天象出現,我注意到只有我一個人傻呵呵地盯著天空,而近旁的村民則渾然不覺。在科加的短短幾天裡,差不多每個黃昏西天都崢嶸繽紛,其中接連著的兩個傍晚,在大片黃燦燦的背景前,獨有一道或數道青藍之光自山後迸出,由深而淡、由窄而寬地直射天頂。明淨鮮亮而清純和暖。就想起中國古人多擅山水,那黑白二色圖畫如何包容得下這些光彩;尤其尺幅之卷更難得容納高原的大千世界。許多講哲學的中國人時常以山水畫發端講意境,講哲理,如何展得開!

  七十六戶人家的科加村就幸運地生棲在這片流光溢彩的高天闊地間。從前散佈於各處,修建了科加寺後,陸續地搬遷了投奔寺廟而來,四方的房舍院落沿向陽山坡鋪排了大片。村後山包上是能為村民生前帶來福祉的地方保護神廟;村前氣派不凡的建築群則是為來世帶來利益的科加寺。農舍是碉樓式石料建築,高而堅固的兩層,沿陡陡的木梯上到二層,是人的生活領地,樓下則是牛羊圈和放柴草的地方。與衛藏地區民房不同,此地窗子很小,黑色窗框上端畫有倒「八」字的牛角。當地人說,由於地處交通要道,過往人很雜,高牆小窗有防盜功能。

  科加村連同上方的岡孜村和下方的謝爾瓦村組成了科加鄉,鄉政府就設在科加村。看似一體的科加村,又自上而下劃分為一、二、三村。村前臨近孔雀河與大路的是科加寺。寺廟向東不遠是一個小院落,聽說是以前的小學,現棄置不用,專供上面各類工作組短時居住。拿了縣上開的各類介紹信,給鄉政府的公函、給寺院活佛及退了休的貢嘎縣長的私信等等,我們便被安置到這個院落裡來。一群婦女和姑娘很踴躍地幫我們打掃房間。統共三間房,中間兩根柱子的大房子是七位男子們的一排溜兒的通鋪,緊鄰的一間是我們的臥室。在南希的堅持下,鋪了足有一尺厚的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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