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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西藏有幾條著名險途,大多分佈在藏東、藏南的高山深谷間。例如川藏公路、昌都去往各縣的公路、南去亞東、西南向樟木口岸的中尼公路等等。但那些路險在明處眾所周知,如二郎山、雀兒山、「老虎嘴」、波密通麥大塌方處等等,且有道班工人常年維修,路況是保證的。豈像眼下這條路,完全是個謎,令人強烈不安。

  有一個詞叫作「滅頂之災」。

  突然——在這種險象環生的情境中,不發生點兒意外是難以提醒並阻止我們走向絕境的。就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我們的車左邊在下、右邊朝上接近九十度停止了運轉和翻動。

  少頃,驚魂稍定的我們自右邊的上方之門魚貫爬出。格勒在我前邊鑽出車,匆忙間就忘記了後面還有人,車門隨著慣性猛然扇回時,只覺得腦袋上「轟」地一聲問響,隨即胸部感到沉重一擊。接著就是稀哩嘩啦的聲音:車窗玻璃粉碎了。眾人驚呼「怎麼啦!」我下意識地摸摸頭頂,那兒正迅速隆起一個包,搖搖頭,還好,沒有腦震盪。大家放了心,又管自去校正車。在雨水中手忙腳亂地弄車,忽覺咽喉部位有些異樣,隨手摸出一把熱乎乎、粘乎乎的東西來,拿來電筒一照——天哪!血!於是又引起一陣騷動。下午格勒用的雲南白藥現成地放在順手的地方,南希則快速取出包紮用品對傷口進行處理。傷口不大,但血脈旺盛,此時已湮濕了內衣,並汩汩地小蛇一樣貼著胸口流下。

  用不著協商,意見空前一致:無論如何,今晚不能再趕路了。車將翻,人受傷,是頂好的勸戒和警告。擺正了車,讓車後的小紅燈亮起。從車後廂取出鴨絨被,扯開蓋在腿部,大家坐睡起來。馬師傅很快發出隆隆鼾聲,伴著小雨的浙瀝聲。此時是午夜十二時。

  我則無論如何不能入睡,全力以赴于為楊成的一車人擔著心。他們在哪裡呢,在驟雨冰雹之中,在驚雷咆哮之時?他們的車沒有加力檔,能否沖過那些險坡,尤其是,楊成這樣年輕,並非正式駕駛員,連駕駛執照也沒去考呢。這樣的天時路況,連經驗豐富的老駕駛員也都捏把汗,他行嗎?而萬一他們出了事……

  二十四歲的楊成是西藏長大的漢族孩子,個頭不高,穿一套專為下鄉配備的迷彩服,臉膛黑紅,眼睛很漂亮。尤其動人是他的嗓音,唱起時下流行歌曲來可以搞一個獨唱專場了。在西藏我多多見到了這種隨父母在西藏長大成人的孩子,環境鑄成性格,多少就像藏族了,熱情坦率,但也散漫愛玩。父母退休後,組織上批准了年輕一代的請求,把工作在西藏各地區的四兄妹一一調到阿裡,現齊集獅泉河,只有姐夫在門士——其實西藏各地的幹部最不願意調的就是阿裡。楊成兄妹的感覺與眾不同。

  畫家韓興剛是新疆長大的漢族,當兵當到了阿裡軍分區,轉了業留阿裡,並娶了一位阿裡長大的漢族姑娘。他的野心是吃透阿裡,拍遍阿裡,讓阿裡來成全他的藝術事業。他在地區群藝館擔任副館長,也負責民歌、民間文學、民間諺語等三套集成工作,多次走過普蘭、紮達。他說每回都有新感覺。除了美術攝影專業外,他還可以駕駛汽車,具有應付生存的一切本領,還抽煙、喝酒、發脾氣,在家庭中大男子主義,每次出差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一屁股坐下,賢妻為他脫鞋洗腳,哄孩子似地侍弄他。對於他所具有的極端的藝術家氣質和匪氣我曾不掩飾地皺眉頭,他還自以為英雄豪傑氣派。

  紮呷是格勒的同鄉兼得意門生,調至北京的藏學中心之前在家鄉任藏文教師。二十八歲年紀,藏文極佳,英語則會熟練地應用「Yes,it is!」「Look!」之類。已追隨格勒從事了多個專題的考察並寫出一批論文。南希有美國人的優越感,而紮呷則有康巴人的優越感,這一點處處表現得比格勒還要不含蓄得多。初見紮呷,都有莊重和靦腆的印象,一旦熟悉,可就見他放肆起來。從紮達開始,他已稱呼看來仍年輕的南希為「媽媽」,真是惡作劇。幸好他工作起來認真負責,當翻譯也極耐心,南希順水推舟,漸漸就習慣了這個康巴兒子。

  最活躍的次丹多吉此時最不活躍,在紮達農戶採訪時,喝了人家不潔淨的酥油茶,他和紮呷肚子拉得凶,死去活來一陣子,紮呷見好轉,次丹多吉卻近乎虛脫了,這樣的惡劣天氣艱難路途,又不知怎樣的了。

  唯一的女孩子是記者小楊。她在西藏廣播電臺一個節目中擔當主持人,能歌善舞,天真大方。她為自己安排來阿裡出差,名義上是搜集民歌,私心裡是想朝拜神山,為新亡的慈母祈禱超度;此外,新近又逢情感受挫,想進入大自然中散心。她是我在拉薩的年輕女友,見她獨自一人前往阿裡,自然就該帶上她,而且自認為對她承擔著監護義務。

  夜色深沉,雨霧迷蒙,涼濕的風從臨時堵起的窗洞灌進來,腿腳已冰涼。懷著如此多的思慮,在這樣的荒野中,以這種姿勢如何能睡得著啊!南希在前座翻來覆去也調整不出個舒適來,弄得鴨絨被子嗦嗦響,格勒就小聲提示她不要吵醒駕駛員。

  雨聲更使山野顯得寂靜。在這遼闊深邃、與世隔絕的寂靜中,本可以隨遇而安,完全放鬆地進入冥思狀態。而我卻用了全部心思進行現實的諦聽——終於隱約捕捉到了細著遊絲的非自然的聲響,而後,低而悠長的引擎的轟鳴明確起來,伴有微弱亮光在我們車內閃晃。憑窗俯瞰既遠且深的穀底,果見蠕動的燈光!不管別人是否已睡著,興奮地大叫一聲:「他們來啦!」大家聽了聽,看了看,肯定了這一發現,皆大歡喜。此時已是淩晨近三時。

  我隨格勒跳下車來,踩著泥濘山路迎向前去。指揮車停在遠離懸崖又不致遭遇泥石流的地方,車上便跳下幾個快活的年輕人來。一下車就爭相報告,說看到路中間的石頭和罐頭盒啦!整條公路只我們兩台車啊,哈!

  這夥年輕人之不負責任,沒心沒肝:居然在黃昏時把車開到牧場上去,跑到人家的帳篷裡喝了茶,吃了酸奶,害得我們久等不說,多操心擔心哪!本來該抱怨並恨不能捶他們一頓,但當時鑒於大家完好無損(有損的是我),如久別重逢,歡喜還來不及呢。

  於是我們十位難兄難弟,便拋錨在海拔五千米的山頂,風雨飄搖中坐過了一晚。這樣的路宿方式在西藏被稱作「當團長」。

  次自一大早,人們便鑽出車來活動了。這才看清了我們所處方位及周圍地貌。回望昨夜摸黑走過的路,多麼壯闊!盤山道迤邐而下,優美安謐得很,全不似夜間的猙獰恐怖。此刻我們接近了山頂,前方不足十米遠處,道路急轉直上;車左方的路面,已被經年山洪衝垮成自然溝壑,其下是深切的穀底。群山為白雪所覆蓋,舉目一片蒼茫。不遠處有一座棕紅的山,白雪也遮蔽不住地溫暖妖燒著;山間有一泊青藍的湖,分外炫目。明暗濃淡的雲團分析開來,顯出寶藍的天幕底色。太陽將要穿越雲層而來,如同億萬年間的每日此時一樣——安詳的大自然掩飾了它施虐的一面,明媚如處子,慈祥如老嫗。

  此處距離達巴兵站不過二十公里,我們直走到午間十一時方才到達。就這樣,還慶倖不已:沿途順利地回避了發發可危的將斷未斷的路面,其中有兩處簡直就不可能通行。一處大斜坡上的路面看來尚好,但路面不足二米厚之下已被山洪穿通成一自然大隧洞。格勒眼力好,居然就發現了它。探路,繞行,等待那群要命的年輕人,楊成總是唱著歌快快樂樂前進的。所幸這將垮之路恰好安排在斜坡上還有路可繞;另一險處在接近山腳的拐彎處。山土為紅色粘質土,車輪滾過時常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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