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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如果你不熟悉藏語,自然不懂「魯巴」的含義。魯巴是「冶煉人」的意思,現在作了紮達縣的一個鄉名。魯巴鄉,還有薩讓鄉和底雅鄉等地,殘留著燒陶痕跡。那多半是坍塌已久的窯爐址,一些殘破的瓦罐片,煙滅灰飛。而當年那裡曾出產過精美古樸的罎罎罐罐,纏繞著八條龍的長頸瓷瓶,醬紅色的佛塔尖頂之類。當然不止於陶瓷製品,還有金屬器皿。阿裡三圍以陀林寺為主寺的下屬二十四座屬寺的部分金屬佛像、法器由魯巴鑄造。魯巴鑄造的鋥亮的淨水銅碗,擺在陽光下可聚焦點著火;魯巴以金、銀、銅等多種原料合金而成的佛像,價值高於純金佛像,並且由於澆鑄方法的特別,整尊佛像全無接縫處如自然形成;魯巴特別著名的「古格銀眼」,若不下功夫探詢,就無法弄清是一種什麼名堂。

  而且,所有可供燒冶煉制的原料、燃料均取自本地:那時差不多每條山溝都有礦藏,都有開礦人,都有銀銅匠——人們以絕對自信的口吻講述著,外人聽來仿佛置身於瑪雅之類什麼地方,恍惚中幻覺到古格是因礦藏開盡而盛極必衰的吧。

  不僅如此,那時古格人人會織厚重的毛料氆氌,那多半因生活所需:鄰近的印度尼泊爾氣候炎熱只出產薄衣料,而衛藏地區太遠鞭長莫及。另外,那時的印刷業也發達,不過並非現代意義上的印刷品,是用金粉銀粉手抄在自造的塗過磁青的黑色紙面上的著作。主要是宗教經典,也有文學作品,另有專職從事美術和雕塑業的藝術家……

  作為古格王國中心的紮達,如今就像一座古代遺存的露天博物館,只不過散漫不集中罷了。它就赤裸地擺放在那兒,任憑歲月風化剝蝕它,任憑後來的外人們遙想緬懷它,任憑喜歡厚古薄今的當地人舉一反三地誇張演繹它。

  喜歡厚古薄今的人們眯起眼睛沉醉其中地強調說那時以及那時之前,上千年來此地氣候變化可真太大啦。那時冬天大雪,夏季大雨。現在呢,再難見到大雪大雨,氣候越來越乾燥啦……

  人說若論古格之貢獻,首推宗教領域。在朗達瑪滅佛後藏史稱其為百年「黑暗時代」中,古格首開規範教規、整肅教法風氣之先,以修建陀林寺、迎請阿底峽之舉令藏地初聞藏傳佛教後弘期之先聲,從此確定了藏民族在意識形態領地中保存至今的形象。

  我說若論古格之貢獻,最切要的在於它推出了幾位生動傳奇的歷史人物。這些決定過阿裡、西藏命運的可敬的人們輝映出那一時代的光芒。

  當年,吉德尼瑪袞分封三子。選擇了雲彩彎彎處的古格為王的是次子紮西哀。其後紮西哀的大兒子繼承王位,但不久即禪讓王位于其弟並出家為僧,法名益西沃。

  其時,藏地佛教正處於復蘇但群龍無首狀態。衛藏阿裡一帶的密教行為錯亂,走火入魔。行為不端的僧人酗酒縱欲,「交合解脫」,殺人越貨,無法無天。在這種背景下,先是仁欽桑布受命赴克什米爾,學習顯密教法,回國後,在益西沃的支持下,修建陀林及其屬寺,翻譯大量經論,被稱為「大譯師仁欽桑布」。猶嫌不足,益西沃聽說孟加拉高僧阿底峽道行高深,意欲迎請。但迎請高僧歷來需用大量黃金。於是,年邁的益西沃奮勇率兵攻打西北方的穆斯林國家噶洛,以索取黃金。不幸,兵敗被俘。

  噶洛國王面見被俘的益西沃,好言相勸說,倘能放棄佛教皈依伊斯蘭教的話,可免您一死。

  益西沃回答:不!

  噶洛國王又說,或用等身重量的黃金贖身,亦可免一死。

  益西沃回答:不!

  那麼,噶洛國王遺憾地說,您只有死去啦!

  古格聞知此事,舉國上下動員,盡其所能地籌措黃金。待籌集到與益西沃身體等重的黃金後,他的侄孫,在朝國王拉德的已出家的三太子絳曲沃前往噶洛獄中看望老人,告知只差頭部重量的黃金一旦集足便來贖身。益西沃答曰:我已者邁無用,就將贖身黃金用以迎請高僧弘揚佛法罷。再三懇請不允,絳曲沃只得揮淚而別,益西沃引頸受戮。

  已擔任過印度十八座寺廟住持、年近六十歲的阿底峽尊者之所以接受迎請,一感古格王誠意,二感益西沃獻身,第三,也因佛教在印度備受伊斯蘭教印度教排擠。行前,他的本尊①及其座前空行母曾提示他,若去西藏,將減壽二十歲。但尊者阿底峽去意已決,只要對佛法和眾生有益,減壽何妨?

  阿底峽來阿裡時,譯著等身、德高望重的大譯師仁欽桑布已年屆八十五歲。初始,大譯師對小他一輩的尊者不甚信服,等意識到阿底峽是大智者中最大智者時,便敬畏謙恭,拜尊者為師。後遵阿底峽指教,閉門專修十年。《青史》載,「譯師也聽從尊者教言,作了三層門道,於外門上寫道:在此門內,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貪戀世間輪回心時,諸護法當粉碎我頭!於中門上寫道:在此門內,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為自利心時,諸護法當粉碎我頭!於內門上寫道:在此門內,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凡庸的分別心時,諸護法當粉碎我頭!譯師一心專注而修獲得殊勝成就。享壽九十八歲於乙未年(宋太宗至道元年公元九九五年)示現圓寂時,遍虛空中諸天神齊奏音樂,天雨散花瑞相,為彼城市所有一切老少人等所親見。由於沒有靈塔存在,盛傳往空行刹中而消逝,雖發現猶如小葉蓮色極紅的舍利三粒,然亦漸次壞滅而發出如巨雷聲向空消逝。」

  阿底峽來阿裡三年之後,被前藏僧人迎請,在衛藏地區的傳教活動達九年之久,直至圓寂。他晚年在藏十二年,著書立說,教法灌頂,致力於藏傳佛教的教理系統化和修持規範化,成為西藏佛教史上的著名人物,被奉為「佛尊」。同時,他的東行衛藏也成為復興佛教的勢力從阿裡進入衛藏的一個標誌。

  那一時期,古格、陀林寺成為當時西藏的宗教、文化中心,阿裡確立了在佛教史上的神聖地位。沿著同一方向走下去,走到極端,到十七世紀初,古格王國已形成龐大的貴族僧侶集團,僧人已達萬人之眾,寺廟如林遍佈阿裡——必然急轉直下,走向反面。

  紮達人回憶並評論說,古格盛極而衰,終至覆滅,根本原因是王室與寺廟為爭奪權力、爭奪屬民而形成的對立,導火索則是天主教士的介入。

  歷史已邁入近古。一六二四年,葡萄牙天主教傳教士安瑞特來到古格,重金贈送國王夫婦的同時,宣講福音勸其皈依天主。一定是出於錯綜複雜的政治原因,促使國王夫婦打算憑藉西方宗教與當地寺廟相抗衡,於是下令拆毀民房,建立起天主教堂(今已不可見;但紮達人仍能指出該教堂所在地)。此舉使原有矛盾激化,古格僧俗憤激,拉達克乘虛而入,於一六三五年滅古格。歷時七百餘年的王朝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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