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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有關古象雄,看來現已發現的藏族典籍不可能給予我們更多。公元前後,亞洲歷史早已有聲有色地展開。引文中「裡象雄」涉及到的波斯,早在公元前六世紀即成為東至印度河流域、西到撒哈拉大沙漠、包括古埃及兩河流域在內的橫跨亞非歐三大洲大帝國(前四世紀時被希臘馬其頓三亞歷山大擊潰)。公元前一、二世紀時,連結歐亞東西方的絲綢之路開闢,波斯(時稱帕提亞)國王還將羅馬所贈魔術師運贈漢武帝。想要弄清古象雄的地理與史跡,恐怕還需參照亞洲史乃至世界史。查閱漢史所載當年與身毒(印度)、安息(波斯)、大夏(阿富汗)、囗賓(克什米爾)……的交往史,也許能尋出古象雄的蛛絲馬跡……

  幾年前寫《藏北遊歷》時,我曾遙遠地、嚮往地但也肯定地寫過從藏北聽來的有關象雄的地域、宗教及事蹟,清晰而明確。幾年來,尤其為了去阿裡、寫阿裡,待我翻閱了不在少數的書籍資料後,對於象雄的問題卻由於迷們再也無從下筆:象雄或羊同,在敦煌藏族文獻中略有記載,在藏、漢文史書中也有過說法,在當代中外藏學家那裡更是眾說紛壇。其基本問題未獲解決,例如象雄的空間,疆域不能確定;例如象雄的時間,至少上限不明。說西藏本土宗教的原始本教源于阿裡似乎不存在疑義;說曾經有過早於藏文的象雄文字,即使出於民族自愛心理,人們也樂於接受這些說法。而且,紮達上林中多如蜂巢的窯洞及早期壁畫,至少應該說是相當古老的物質文化的痕跡。

  在搜集有關阿裡的資料時不免發現,許多對歷史半通不通的人所揭示的某些謎其實非謎,史書上早有記載的;另有某些謎底大概就藏匿於藏族史籍中,但尋訪阿裡之謎者大都不懂藏文尤其古藏文,更何況西藏作為文獻之邦,典籍浩如煙海。西藏自治區檔案館館藏檔案數百萬件,已整理編目數十年,尚需再十年,到下個世紀初方才分類完畢,研究工作遠未開展;後藏薩迦寺一藏經牆,高達十數米,據說藏有二千八百餘部手抄佛經及典籍,至今未得編目整理,不知內中藏有何許珍寶。所以有關早期阿裡的解謎工作還有待後人。公元十世紀後,由吐蕃王室後裔們建起古格等王朝且引發佛教後弘期以來,史家才將其收錄於正史,但仍嫌簡潔片斷。

  要是煞費苦心仍然找不到典籍中的象雄,那麼,可能僅有一個解釋了:記憶是通過農耕土地存儲傳達的。先是土地銘記了某段歷史,而後將這一信息隨著水與養分輸送給莊稼。人們通過食物接收了歷史信息,具有了歷史意味的人們通過播種將新的歷史再次植入土地,如此循環不已。

  要是煞費苦心仍然找不到典籍中的象雄,可能的解釋就僅有這一說了:牧場屬￿自然和季節,農村屬￿歷史和文化。如果有人認為遊牧民族是沒有歷史的,所指或許正在於他們少了春種秋收的程序,缺乏歷史記憶的輸入輸出。

  象雄是遊牧民族,它不屬￿土地的文明。

  遊牧民族如果被載入史冊,只可能與他們同農業地區的激烈接觸(進犯、佔領、被擊潰)有關。

  不見象雄,不聞象雄。然而象雄並非經不起驗證的神話。它以特別的形態存活於今天,不僅在新疆的塔什庫爾幹,在青海安木多地區,至今仍有些部落宣稱他們是象雄後裔,在語言、風俗方面保留祖先痕跡;在阿裡當地語言、當代的藏文、藏醫、歌舞、宗教等領域,都烙印著象雄文化的深刻影響。藏文化由農業和牧業兩大文化之翼集合而成,象雄以其強有力的一翼潛移默化於藏文化之中,瀑瀑運行于藏民族血液之中。紮達人舉例說「底」這一字音就是象雄語中的「水」,臨水之地多加此字,例如底雅、底紮、曲木底等等,沿用至今。

  音樂家邊多聲稱他在紮達一位藏醫那兒見到過象雄文字。這位藏醫對此愛惜備至,不肯輕易示人的。

  象雄作為本象雄,以其原始本土宗教的本教影響著藏民族的宇宙觀和人生觀,改變了舶來的佛教的本來面目,參與創造了西藏歷史,這已是眾所周知的既存事實。

  然而如何才算見聞了象雄?也許象雄、古格一脈相傳不能割裂。與雅魯藏布江流經區域不同名稱各異同理,同一骨系的祖先後輩曾臣屬過不同王朝,同一窯洞中既住過象雄人也住過古格人。正如有學者認為的,紮布讓的王宮作為古格遺址之先則是象雄王宮遺址。我們所看到的頹敗廢棄的農田、灌渠、窯洞是同樣意義的提示。

  被我稱之為阿裡中興期文明的古格時代,恰值亞洲中、南、西部宗教史上劇烈變革時代。七世紀初,麥加入穆罕默德在希拉山洞的冥想中創立伊斯蘭教,隨後便以其新生的蓬勃活力蔓延於阿拉伯半島、遍及半個世界。七世紀時侵入波斯(藏史稱伊斯蘭波斯為「黑衣大食」),撼動了歷時近千年的佛教在亞洲的統治地位。巴基斯坦由佛教之國轉而為「清真之國」;曾經有過光彩奪目的佛教藝術史的于闐(新疆和田)一〇〇六年起被伊斯蘭教佔領;巴爾蒂斯坦(亦名「小西藏」,其人民多與藏族同源同種)於十六世』紀時成為伊斯蘭教地區;伊斯蘭教入侵印度始於十世紀,之後入侵據說多達十數次,並於一二〇三年毀掉印度超行寺後,印度的佛教宣告消亡。

  其實早在公元八、九世紀,婆羅門教經改革更名為印度教,已經取代了佛教的國教地位。今釋迦牟尼誕生地、佛教發源地的印度和尼泊爾,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信奉印度教,百分之十幾的人信奉伊斯蘭,僅有極少的人信奉佛教、基督教、錫克教等等。九世紀時,藏史上著名的朗達瑪滅佛運動恐怕還有其世界背景,不然或許不會對佛教徒這樣肆無忌憚地圍殺剿滅的。由此,阿裡不僅成為藏地佛教徒的避難所,其實也為周圍諸國佛教高僧提供了蔭庇之地。阿裡的歷史意義或許至少正在於此。

  從今天宗教分佈區域看,青藏高原以其喇嘛教卓然獨立於伊斯蘭教的半包圍中,北抵青海西寧,喇嘛寺與清真寺相對峙;西北與新疆徑渭分明;西部南部,與克什米爾、阿富汗、孟加拉、尼泊爾和印度;東北還有河西走廊的回回們。史載吐蕃大軍曾在昆侖山一帶與「黑衣大食」浴血奮戰,抵制了伊斯蘭教朝向青藏高原的滲透。這真是富有意味的人文地理現象。

  古格並未白手起家。吉德尼瑪袞及其後裔承接象雄遺風,拼合衛藏正統文化,漸漸發達。於是,在口碑中,古格鼎盛時的世俗風貌如同《清明上河圖》一樣展現開來——

  在古代的陽光照耀下,古格一帶的十萬之眾有如飛蟲蜂群,依坡而掘的土質窯洞有如蜂巢排列。生命活動的氣息聲浪彌漫其上,各類手工作坊滿布其上。被後世稱之為古格文化十三發現(或十三貢獻)就興旺於這一時期。這十三發現包括淘金、冶煉、制陶。紡織、木工、縫製、出版、雕塑,大約還包括種植業的黑白青稞等等。總之在本教中,十三是個吉祥數目。將古格文化總結為十三項,帶有完滿恒久的象徵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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