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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對於自然科學的結論,我們出於信任因而總是無話可說。想要掃興煞風景的話,就給它一個科學注解。客居獅泉河的一位喇嘛教活佛曾告訴過我,全西藏只有紮達才有奇特神秘的山勢,那是自然形成的佛教聖地。

  古格王朝遺址就坐落在這種地貌的一座山上。用「坐落」一詞失之確當,因為它的古城堡實實在在地與山貌融為一體,是植根於山土的建築,是「長」在土山上的。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在某畫刊上欣賞到該遺址全貌時,還仔仔細細地與同時刊登的另一幅上林景觀作了分辨,以求明晰何為天工,何為人工。

  古格王朝遺址西距紮達縣城十餘公里遠,地名紮布讓。繁盛于此,衰亡於此,確鑿古格王宮無疑。但有些學者考定該遺址先前曾是公元五、六世紀時的象雄王宮遺址,也許不謬。王朝更迭,易位的是統治者,而非京城宮殿,所謂物是人非,如北京與故宮。

  到達紮達的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驅車前往古格。這一遺址就在眾土林遠遠近近的環護之中。我見它是用取自土林的粘性土壤製作的土坯壘砌而成,本土而本色。坍塌的斷壁殘垣與腳下土林渾然一體,自然歷史與人文歷史渾然一體,殘缺美,悲愴美。迄今尚未見到該遺址完好時代的詳盡完整的描述,如同北京圓明園猶存的建制藍圖。只見過有關遺址的零星描述。粗略估計,自地面至山頂依山勢而建的建築物高約三百米,計有房子三百餘間,洞穴三百余孔,碉堡、佛塔林立,工事地道遍佈,山腰數處寺廟完好,山頂白宮峻峨,滿山遍野散佈著並非此山的鵝卵石,那是當年禦敵的武器。只要留心在意,准能找到箭頭、鉚釘和生了鏽的鎖甲上的金屬片。

  公元一六三五年,拉達克人進犯紮達,王朝臣民曾曠日持久地對峙,終因難克強敵國王人頭落地,古格國土淪陷。陪同參觀的縣文教局幹部慷慨陳詞:那國王眼見得生靈塗炭,不忍使古格百姓再作犧牲,儘管還有糧草武器,仍然冒死請降。就在受降之時,死於背信棄義的拉達克人刀下。強巴群培老人則從根本之點剖析說,古格世代以弘揚宗教為要,人心向佛,從善如流,不重視武裝。強敵人侵時長刀火槍,而我方只有竹箭和石頭,既無侵犯之心,也無抵擋之力啊!

  聽說古格滅亡前,喇嘛教僧眾已達萬人,王宮下寺廟林立。一朝覆滅,便忽喇喇如大廈傾。記得多年前在上海,聽一位藝術家講龜茲藝術時,老先生似乎無心地說了一句:「龜茲在搞文化上太過分了,武力上不行,誰來就投降誰,很悲慘的。」那時我一字不易地記下了令我心動的這話,現在正好用在古格命運上。

  前些年來訪的人還可以看到完好的藏屍洞,說是洞內屍體盡皆無首:首級被勝利者割下回拉達克過功請賞去了。後來有人翻動了那些屍體,據說因此腐惡之氣彌漫了很久。許多人議論起此事都覺納悶:幾百年了,如此乾燥,何以未腐未成木乃伊?我也跟著猜測,只好設想是屍體過於密集,洞內臻於真空狀態不得腐爛,偶一翻動,暴露於空氣中,方才重新分解。我不知這些說法正確與否。在西藏,近在眼前的事也常常亦真亦幻,莫衷一是,而你又難以處處親臨,事事親驗。

  好在已有考古學家前幾年來此地考察數月。西藏自治區文管會來過幾批人考察並作該遺址的部分修復工作。張建林,一位西安考古部門來藏合作考察的年輕人,和他的夥伴們一頭紮進古格,興奮不已地去發現,並寫下有關古格的數十萬字的專著。去年(一九九〇年),在北京某出版社的地下室內修改名為《古格故城》的書稿,即將出版。屆時,再敘述古格就有依據了:這恐怕是國內的唯一權威。

  以下似乎應當述及古格遺址的藝術現象了。在這一點上我已思忖良久,頗犯躊躇,難以下筆。這首先因為我在美術領域的造詣甚淺,且對世界美術史、南亞西亞美術史缺乏研究,對自己的感覺也就大打折扣。加之西藏藏漢族美術家陣容壯觀,但眼下尚無美術理論家,權威的史的研究也暫付闕如,我便就無據可憑,強己所難地道來,不免就浮光掠影和道聽途說了。

  實際上,最早揭示出古格及陀林寺宗教藝術的西方人當推意大利藏學家杜齊教授了。他的《西藏考古》(已有漢譯本,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一書中時常以古格藝術為依據,論證西藏藝術的起源。書中並附有古格壁畫的黑白圖片。那些壁畫有些至今尚存,有些永遠消失了。三十年代的杜齊之後,便有美國人、日本人、一些西方國家的考察小組紛至遝來,應用當代最先進的攝影、錄像、發電器材,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把個古格每一細部無一遺漏地統攝了去。聽說日本人已出了畫冊。據此,估計國外藝術界、藏學界已有人從事研究,說不定已得出種種結論了吧。我孤陋寡聞,不得而知罷了。

  在國內,又是孫振華捷足先登,曾有充裕的時間細細拍攝鎂光燈照射下的牆壁、天棚的每一片斷、每一角落。後由安徽畫報社出版了有關古格藝術的一部大畫冊。該畫冊首先以素材取勝,而貧於有關宗教知識:所有的壁畫人物、神物皆未標明身份,皆成「無名氏」。據我所知,這是國內唯有的一本。經孫掃蕩過,西藏攝影界沮喪地放棄了這片領地,轉向他處:誰也不肯屈居(至少)國內發現者之後,哪怕水準更高些。反正西藏有的是處女地。

  更何況,一些壁畫已舊貌換新顏——倘若你聽到某寺廟被「修葺一新」時,定是災難無疑,「保護性破壞」。

  我就在這個夏季豔陽高照下步向古格的石階。走進白廟、紅廟、度母殿和護法神殿。同時立即品嘗到韓書力他們第一眼望見這些彩塑和壁畫時的興奮。這滿壁丹青,流金溢彩,生動雀躍,比之藏地腹心眾多寺廟刻板程式的畫風——那是歷代宗教工匠,只能因襲造像經和前輩們所規定的主題與技法,創造力受遏制的結果——簡直另番天地,豁然開朗。在阿裡,我就時時被提醒進而想到「活躍的邊緣地帶」這一概念。腹地與外部的接觸交流,間接而又間接。而古格,東倚本上文化,西臨波斯克什米爾,南向印度、尼泊爾,也曾北望龜茲於闐,與外來文化直接撞擊迸射的火花,足以點燃某一個、某一批、某一代的藝術家的靈感與開拓精神,從而把衛藏腹地受遏制的群體心靈的能量釋放出來。

  這個遺址中尚存千余平米壁畫和部分殘缺彩塑。度母①塑像應為二十一尊,雖然斷肢缺臂,仍可看出當年的雍榮華貴,婀娜多姿。不知何時有人把殘存彩塑度母們的前額、心窩挖了洞。因為這些部位通常內藏經書或寶貝。壁畫中除規範的佛像、本生圖外,還有西藏腹地寺廟鮮見的乘騎各種鳥獸的神靈,人首蛇身像,無以名之似有情節的畫面,以肩背支撐佛座並支撐世界的各種力士像,牛頭鷹嘴鳥。世俗圖中有古格興建圖,當地歌舞,二牛抬杠,雜技馬術,狩獵,放牧,穿鎧甲持盾牌的武士——鎧甲盾牌與在遺址現場發現的實物一模一樣。而歌舞場面及動作,則是紮達人至今還在跳的「玄」。在文字不普及的古代,古格紮達人頑強地保存本地傳統、解釋山川萬物起源、強調道德規範的方式,就以這種古老的玄舞儀式。只有特別選定的老人們才能跳,以口口相傳的歌詞一字不易地向後代重述其規定傳統。

  護法神①殿在遺址最頂端。狹小黑暗,只能用手電筒照明。壁畫主體部分大多為密宗①男女雙修佛,畫風強烈潑辣。壁畫下端淋漓盡致地展現著地獄之苦:生前貪婪者、殺生者、淫亂者、行為不端者,各因其罪各受其苦,刀叢,油鍋,火海,各式刑具,慘不忍睹。邊飾則是一長排數十位裸體空行母。她們嫵媚優雅,儀態萬方,無一雷同。這是我在其它寺廟見所未見的。即使那些白麵、青面、紅面、藍面的雙身護法神,或清秀俊雅,或威嚴怖厲,因其構圖的繁複多姿,色彩的鮮豔明麗,也呈現一派光明。有關密宗的事體多神秘之處,瞭解個中奧秘之人本來就少,又嚴禁洩露,所以越發神秘,我等不具備道業之人,還是少說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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