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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非西藏人虔誠起來比之佛教徒猶過之。不久連南希教授也屢屢施行跪拜大禮。恰成對照的是,自小便在母親襟袍裡遠行數千里從康地前往拉薩朝過聖,幼年時便在寺廟裡注過冊,在濃厚的宗教氛圍中長大成人的格勒,卻以異乎尋常的冷靜眼光和理性頭腦接納一切見聞。這位訓練有素的學者,兀自走得太遠:「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就時常認真地批評弟子們的不嚴謹,說我們神神道道,陷入傳說不能自拔。他也進寺廟,也瞭解傳說,但用的是知性的眼光和耳朵。每每看到漢人和洋人們拜神靈偶像,大大地不以為然:「雪山湖泊本無生命,人們賦予它們靈性罷了。」後來,他固執地謝絕了我們一群的盛情相邀,到了山腳,到底也沒去轉大神山岡仁波欽——人們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這真是一個有趣的位置互易。

  我之從未屈膝頂禮,並非有什麼特別的考慮,只是向以為儀式畢竟外在,無可無不可,對此聽憑感覺罷了。

  象泉河正逢夏季漲水時節,陡峭的河床深切谷底,水聲已充耳可聞。黝黑的土林山影層層環抱中,紮達縣城的燈火閃閃爍爍。這裡與拉薩海拔接近,楊樹柳樹蔥籠掩映。從一棵喬木也不見、乾燥猶如火星的獅泉河鎮乍到紮達,眼睛和肺部同時感到了充滿和舒適。我們將車徑直開往縣武裝部,那裡具有該縣接待客人的最好的食宿條件。在西藏各地,部隊與地方關係密切,是近幾十年間的新傳統。

  早有一人守候在此,等待有日了。此刻聽見車聲人聲,大喜過望,快步迎來。此人個頭不高但很健壯,滿臉鬍鬚,身穿滿身是兜的攝影服和數月不洗已不見本色的牛仔褲,頭戴一頂半邊上翹的毛呢禮帽,宛似「西部牛仔」——這人正是西藏知識界無人不曉的「拼命三郎」孫振華。剛滿四十歲的老孫前些年很不容易地從安徽合肥調到《西藏日報》任攝影記者時就曾隻身闖蕩阿裡,走過西藏的冰雪曠野和深山老林,拍新聞照和藝術照,拍了雅魯藏布一條江。出過電視片《雅江紀行》和阿裡、古格的幾本畫冊,在北京辦過攝影展,幾度大難不死,一時名聲大噪。他的經歷成為傳奇,他也就成為傳奇人物。

  此番他以安徽電視臺編導身份大舉進藏,是部分地接受了日本某財團資助,要拍整條喜馬拉雅山脈:從該山緣起的西部阿裡直拍到餘脈消失的藏滇邊界。只不過好事多磨,此刻的孫內外交困,西藏有關部門出於保護文化資源的地方政策,阻止此舉,並將此禁令通知各地。阿裡之所以熱情款待孫,是請他協助阿裡電視臺拍攝六集有關阿裡的電視風光片。但孫所拍喜馬拉雅迄今仍未獲准;內部也困難重重。孫意欲請格勒當文化顧問,請我作文字撰稿,數月前他前往北京時曾有一晤。礙於西藏方面的態度,作為西藏人的我當然滿懷憂慮,雖然我十分喜歡這項工作並樂於助孫先生一臂之力。

  思賢若渴的老孫此刻滿面笑容,由於感激倍加誠懇,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又握住格勒的手,連聲的榮幸和謝意。並當即決定,鑒於我們從拉薩租來的車,車況人況俱不佳,難於安全完成此行,索性打發回去,改由孫振華人並車陪我們從紮達去普蘭。在拉薩租車之事本為我一手操辦,現在看來辦得很糟。孫振華雪裡送炭仗義相助,令我們一行感激不盡並皆大歡喜。

  到導演老孫和駕駛員馬師傅(後來換成耿師傅)加入這個小團體時,我們便基本上保持了一行二車(都是北京吉普,老孫用贊助來的車率先實行改造,將其後部改成高齊篷頂的方正鐵箱,以便存放更多的必需品,韓興剛效法之)十人的格局。這是一個難得的組合,學者、畫家、記者、導演、作家,快快樂樂像一個吉普賽團夥。南希教授有些不快,她預感到她阿裡之行的性質將要改變,大概還認為我們都是干擾。格勒則認為南希美國式的個人中心不適用於西藏社會,「我們要影響她,感化她,改造她!」

  不論是出於自願還是無奈,總之南希教授這個工作狂後來果然變了,隨波逐流了——當然就可愛了。

  格勒還決心把他的康巴性格及人生觀散播到全世界。後來在瑞士,我親眼見到他如何在短短的十多天中,把端莊、嚴謹、勤勉的房東伊莎貝爾小姐勸導得一反常態,居然故意上班遲到甚至就不去上班,還得意洋洋地自以為很東方很西藏,很豪爽也很瀟灑了——極嚴格的科學態度和極自由的牧民天性就這樣天衣無縫地融合在同一個格勒身上。

  紮達所在的象泉河流域曾是古代象雄的中心地帶、這一大河流域曾發祥了本土宗教、文字、醫學等流澤深遠的象雄文化。我在藏北的那曲、巴青等地,在藏東林芝一帶,就多多聽說了象雄、阿裡、本教、本教祖師的傳說,心下思忖在傳說之源能不是相關歷史的汪洋大海!興沖沖趕到阿裡,方知現今阿裡地區唯一的本教寺廟中唯一的本教活佛(兼藏醫)丹增旺紮先生恰在我們自拉薩啟程那一天乘車,動身去了拉薩:失之交臂!待我們返回拉薩尋他時,又被告知他已返回阿裡。算算時間,又恰在我們離開獅泉河之時:無緣——而整個獅泉河鎮直到整個阿裡,唯有他一人瞭解古格以前的歷史,他為此曾著書立說。我所採訪之人不是不瞭解,就是不關心。

  仍不甘心,尋到紮達來了。據我多年走訪西藏的經驗,每一縣分地區,都會有一兩個熟諳本地百科知識的能人。他們從不令你失望,總是口若懸河、對答如流。於是,本地一應歷史風物人情掌故的「河流」便就通過格外抑揚、富有表現力的藏語或借助帶有當地口音的因為走了調而別具效果的漢語湧出,一瀉千里。我所獲知的這一經驗同時指示我,這種現象出於鄉土的本能。它需要從每代人中例行選拔這類能人為自己樹碑立傳。通常的情形是,它所選擇的人物在眼神和前額都會呈現智慧之光。

  紮達的情況多少有些例外,歷史有過的斷陷使智慧人物們難將以往完整地貫通。紮達縣辦公室主任紮西是紮達通。由他引薦的名叫強巴群培、強巴次成的兩位老人也可以滔滔談論古格。但古格之前對於他們則是一個空白。越過這大片空白,才是關於遠古時代的朦朧記憶。

  他們說,很久以前,紮達一帶一片汪洋,藍天之下只有水和風。後來,上林山漸漸從海底冒了出來。香孜地方有山名申日、巴吾,即「豆山」「黃牛」之意,形容海底之山剛剛露出海面時的形狀。後來海水消失,陸地裸露,經雨水沖刷,便形成如此這般奇形怪狀的地貌。您看山的層次是海水降落的痕跡;由於氣候乾燥,象泉河水位越來越低,河水依次降低留下的河岸線正在製造新的土林形態。

  我懷疑這傳說是有文化的當地人結合科學常識構想出的新傳說而非土林起源的原始說法。依稀聽說紮達古風歌舞「玄」中有關於土林生成的解釋,但未找見。求教于采風者邊多,說有,但大堆原始資料尚未翻譯整理。其實我想要尋找的是子虛烏有但色彩繽紛的民間解釋。科學注解索然無味雖然精確。例如,據《西藏地貌》介紹,上林這種地貌學名為「水平岩層地貌」,是經過流水侵蝕形成的比較特殊的次生構造地貌,是上新世湖泊和河流相沉積地層,以粉細砂岩和粘土岩為主,間夾粗砂岩和砂礫岩。「由於水平岩層中垂直節理比較發育,而粉細砂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溝谷深邃,穀坡陡立,即使一條小溝,也可深達一百至二百米。較大的支溝穀底,兩壁陡峭呈箱形穀。又由於不同岩石的差異侵蝕,水平岩層常常構成形態奇特的岩壁和微地貌。結構緻密而堅實的砂岩和礫岩常常成為粉細砂岩和粘土岩的保護層,或平鋪於岩壁的頂部,或突出於岩壁之上,與軟岩層交互,組成雄偉挺拔、奇異多姿的古城牆和古城堡形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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