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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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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紮達——土林環繞的地方 ——初見土林:獨具的情境與情懷—— 古格城堡山風大作,陀林聖地暴雨將臨—— 不見象雄,不聞象雄——古格十三發現—— 古格名人千古傳奇:益西沃,阿底峽,仁欽桑布,甘丹才旺—— 反躬自問:幹嗎要關心這段歷史,究竟關心它的什麼—— 暮色窯洞,如過往古人不閉的眼睛,矚望歲月,千年滄桑—— 是在夕陽將沉時分駛入土林地帶的。紮達縣城就坐落在前方幾十公里開外的象泉河畔,此刻還不得見。這幾十公里的路程全部需在土林的廂形峽谷間穿行——僅此一點,足夠排場,足夠奢侈了!走遍西藏,心目中充滿西藏。充滿了那些雪山冰川、寒野草甸、荒漠戈壁、河谷農田、原始森林,凍土地帶上的膨脹冰河,各類地勢環抱著的湖泊……土林,也許是我在西藏所經歷的最後一種地貌了吧!我滿意地想到,在句號之前,我總會得出一個完美的結句。 土林這種地貌並不普及,正因其個別,才格外地為紮達增添了神秘意象。此前多次聽到過有關的描述與感歎,欣賞過大量寫實的和經過暗房加工的彩色圖片,腦海中早已密實地彌滿土林和土林,但當三維立體的真實土林墓地在眼前湧現,還是禁不住地大歡喜大感動。尋常,土林在白熾驕陽下一派焦澀灰枯,只在晨昏時分才生動富麗。此際夕陽正好,觀土林正好。依然炫目的光線斜射於山體,向陽的一面金黃起來,山紋明暗有致。土林——土質的林莽,全不見巨石嶙峋,雖然高聳偉岸。切近看來,是以細碎礫石與膠質土作橫向疊合,層次分明;是以皺褶和溝壑作縱向蝕刻,深入均勻。在高而平的山脊之下,嚴整的山體酷似城堡碉群,巍巍然,浩浩然,瑰麗壯闊。 上林的組成形態相似於美國西部,大峽,但不似後者的猙獰險峻,而是嚴整平闊,從容不迫得多。聽說,在特定季節的某些傍晚,土林世界妖燒狐媚,猩紅如燃之炭。 就停車,就登臨晚照中的一座小山,讓目光信馬由韁,穿越眼下層疊土林甫望。極目處是喜馬拉雅岩石與積雪的峰巒,風起雲湧,蒼茫如海。在這種時刻,在我舉目遠眺,直到目光不及的處所,感到世界的大包容和目光的大包容的同時,正感受著只有在西藏高原才能體會到的我只能稱之為的——「審美暈眩」。這是一種化境,是超越,雖然短暫。是我所神往的這一方獨具的情境與情懷。 ——人生如此有限,又為種種窘迫所困苦,短暫的超越成為必須:否則,便被平凡庸常的日子消耗殆盡,心智失去靈光,精神暗無天日。短暫的超越即心靈的亮點,它的不斷閃現便形成光束光團,燭照人生。 有時就覺得,走遍天涯,仿佛就為一點一滴地尋找這瞬間化境。 這一情境再不會被忘懷,我拿變焦長鏡頭攝取並珍存起它。就使我永久地擁有了那片大壯美的時空。 夕暉之後便是澄明月夜。我們兩台車在蜿蜒土林峽谷中行駛,月光清澈如水,土林半明半昧,世界幽靜深遠。古老的靈魂復活於朦朧山影中,我們就這樣走向歷史。 這是自一九九〇年七月二十八日離開拉薩後的第八天。最初的四天全部耗用於拉薩——獅泉河鎮一千八百公里單程長途。關於路線選擇,從拉薩去阿裡,名義上有南北中三條道,北路經那曲,要越過羌塘高原大部無人區,夏季雨水大,多沼澤;中路即我們往返行駛的拉薩——日喀則——拉孜——措勤——改則——革吉——獅泉河一線,此路海拔較高,沿途均為高寒牧區景色單調;南路則溯雅魯藏布江而上,穿越大片後藏谷地直達阿裡的紮達、普蘭。這條蜿蜒于喜馬拉雅與岡底斯兩大山脈之間的路線不僅風光壯麗,氣勢恢宏,它所具有的魅力首先在於它是一條古今文化走廊。 藏族文化策源於雅魯藏布江上中游,因而這是一條生存與文明之臍。地圖上雖標有明顯的公路線,但它實際並不具備交通要道的條件:沒有食宿、油料供應處,需大車小車結伴而行——大車既可裝載備用油料,需涉水過江時還可助小車一臂之力。韓書力一行首次走南路進阿裡,開的是一輛舊「解放」卡車,因路況不明,就在雅魯藏布江上游一個叫做「帕羊」的地方,車陷江心,直在江邊守望了七天才獲救。夏季水大,我們的小車斷斷不敢單獨前往。別無選擇只得面南而歎,走這條單調複又綿長的中路。 嚮往十年之久的阿裡終於成行,有賴於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的一項國際交流項目。此次由藏學中心文化人類學研究室主任格勒博士陪同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人類學副教授、藏學家南希女士,去阿裡農區考察社會制度與家戶關係的課題,格勒先生並帶了他的兩位學生和助手紮呷、次丹多吉,額外加上我,一共五個成員。但在阿裡活動期間,我們的陣容滾雪球兒似的直發展出一行二車十人,恰如唐僧去西天取經,依次收伏了孫悟空、白龍馬、沙僧和豬八戒。這十人中包括學者、作家、畫家、記者和電視導演。南希教授初次與這樣一群人打交道,對這種人情社會中的豪爽、瀟灑、散漫、隨意既不解,也不安。 小團體中每增加一人,她都用疑慮的眼光語氣詢問格勒:這人是幹什麼的,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格勒則自始至終體現了他的康巴①性格,豁達俠義,不容置喙。這種康巴式的個人意志與南希美國式的個人意志不能不發生衝突。南希人生地疏,勢單力薄,不免很快便敗下陣來,只得聽天由命,隨波逐流。說來有趣,當我們致力於尋找人類文化的新標本之時,尋找者之間的交流與衝突正體現出人類文化尤其是東西方精神之間的異同,提供了不同文化心態的活標本。 結伴而行的另一車人是阿裡地區群藝館的畫家韓興剛,駕駛員楊成,拉薩來的女記者小楊,還有一位搭車的漢族青年商人。車是改裝的並已喪失了加力檔的北京吉普。全天行駛的沿途中,我們時常停在高坡,看他們如何下車,往輪後墊石頭,推車,直到爬過一個個陡坡——整個阿裡三圍之行就是這麼過來的。在獅泉河,我們同韓興剛一見如故。瘋瘋癲癲的藝術家急切地想要盡地主之誼,陪我們下鄉一走;我們生來乍到也亟需嚮導,就這樣一拍即合,又經地區行署專員特許,便一同上路。從獅泉河鎮的紮達縣城,近路二百五十公里,遠路四百公里,晨起出發,將近半夜方才到達。而年輕人們的車卻久久不至。後來才知道是月光下的土林迷住了他們,不僅停車欣賞,且舉行了虔誠而浪漫的祭拜儀式。此後每至一寺院一聖地(山,湖,神奇風光),每每如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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