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
想要以影視手段多少重現一番藏北風貌,非踏破鐵鞋、花費三年五載工夫不可。上一年我所見到的令人銷魂的景致,後來攝製組居然一次也沒碰到。 當地百姓稱冰雪唐古拉山脈為「嘎爾山」(即白色山),格拉丹冬是嘎爾主峰;稱嘎爾以北一帶土紅的山脈為「瑪爾山」(即紅色山),雀莫山是瑪爾主峰。牧民認為嘎爾格拉丹冬與瑪爾雀莫山是一對夫妻。他們南北遙遙相望。雀莫山是這一方司管野獸的主人。獵人們在此地打獵前,要向雀莫山敬酥油茶:用無名指蘸茶水連彈三下。行獵後再留下些獵物作祭獻。牧民的牛羊病了,也要轉雀莫山,祈禱求助。 牧民們只在夏季來此短期遊牧。因為雀寞山一帶太貧瘠。海拔雖比格拉丹冬周圍低,但缺乏那裡的小氣候。雀莫湖邊大平原叫「雀莫多桑欽」——多石頭的大壩子。牧草疏落,地衣遍佈。這些地衣苔蘚的名字翻成漢語是「鳥的奶渣」和「牛舔之草堆」。一到夏天,平壩子競相生長起拇指粗的野蔥。其時宰殺的羊子和野驢,其肉浸透了野蔥味。 雀莫山前有十來座藏北少見的沙丘。一座座小山似的細細絨絨的沙粒不知從何而來,並且它們還在悄悄移動。要把哪一座作為標記可就糟了:到明年它又不知移向何方。在沙丘群的一側,有一副完整的牛骨架。牛頭向著雀莫山方向,木質馱鞍委棄一旁。也許它曾是某個馱鹽隊中不幸的一員,因饑渴勞累倒斃路旁。狼來過了,烏鴉來過了,最後只留下疹人的白骨,表達著無限的情緒,天蒼蒼,野茫茫,幾位男子漢屈膝跪在它的身旁,完成了一組造型。晚風陣陣襲來,人們久久地沉默無語,早就拍完了照還不起身。 四個月前第一次路過雀莫山時,就在這平壩子上意外地發現了一隻黑顏色的狼。我們打傷了這只狼,但又讓它逃掉了。黑色狼極少見,危害性最大,因為它酷似牧羊犬,一般牲畜和野獸都不很介意,等狼逼近時再奔逃已經太遲了。這次同傑巴講起了那次遭遇戰。傑巴曾在這一帶住了很久,對當地情形了如指掌。他證實說,雀莫山一帶有兩隻黑狼,四隻灰狼。離開雀莫山那一天,我們又碰上了一隻灰狼。離得不過幾米遠,幾管槍同時擊發,竟沒能打中!那老奸巨猾的狼起初還假裝一瘸一拐逗弄我們,待看到三台車緊追不捨,它便飛也似地竄到冰湖上。因為冰面路況不明,只好放棄追趕,眼睜睜地看它消失在遠方。想我們兩番進入雀莫山,不乏神槍手,兩次打狼不准,莫非真有雀莫山這個野獸保護神施了魔法? 我們的嚮導、多瑪區青年幹部布擦達,從小就在格拉丹冬與雀莫山之間的大草原上放羊。至今他的妻子還住在西方可以望見的那座山下的帳篷裡。在藏北,唯有多瑪部落的人愛吃野驢肉。即使冬季牛羊肉最多時也非要獵食野驢不可。說野驢肉有甜味,好消化。所以南部人戲稱野驢是「多瑪部落的紅糖」。這一次常遇見成群結隊的野驢,布擦達一眼望見野驢,就說「想吃得沒辦法」,傑巴縣長照顧情緒,一直想為他打上一隻,可惜追獵了幾次也沒打到。 沒來過西藏的人,想像中的藏族牧人是一番模樣,等見了藏北牧人,才發現與想像的不同。他們更多地表現出厚道和遲鈍。多瑪人則是個例外。歷史上的多瑪部落蠻悍驍勇,頗有威風。和毗鄰的青海部落打冤家,持續了許多代。對於打冤家的起因,據多瑪老人崗恰說,多瑪歷來有遊牧狩獵習慣,零星獵戶牧戶,常遭青海人襲擊,多瑪人將仇恨積蓄到忍無可忍時,便大舉報復一番。當然這只是一面之辭。老人還記得四十年代多瑪部落與青海紮圖部落最後一次械鬥情形。當時幾多瑪人一律有槍出槍,有馬出馬,有人出人,共集合了百人百騎,奔襲了紮圖部落。這一次共殺死青海人十七個,傷五人,把凡能趕來的牛羊全部趕了回來。好鬥的多瑪部落令人聞風喪膽。 一九八七年三月間,多次往返于多瑪區與嘎爾措鄉之間的大草原上,在又深又密的牧草中穿行。整個草原又廣闊又平坦,深而密的牧草在黃昏的風中居然能索索作響,不禁大加讚歎。傑巴說,那場雪災不僅使家畜損失了幾十萬,黃羊幾乎死絕,羚羊也死了不計其數,甚至連可惡的草原鼠也死得差不多——那場十月間的雪災不僅牧民毫無準備,連老鼠都沒來得及儲備過冬食物。所以一年來草長得特別茂盛,牛羊吃都吃不過來。大自然總是這樣:肆虐一番,再撫慰一番,完成一個周而復始的輪回。傑巴還說,從前這片草壩子上羚羊、黃羊特別多,一看見手就癢,那些野物與家畜爭草場也太凶啦!可是現在,一看到幾隻大難不死的羚羊就心疼,再不忍心下手了。 傑巴穿一套罩著面子的皮襖,矮瘦的個子挺精幹,戴一副斯文的近視眼鏡。他屬那種各個縣分都能找出一個兩個的有文化的能人,這種民間學者對於本地各方面情況無所不知。歷史、宗教、風俗、傳說……凡你能夠想到和提出的問題,一概對答如流。這類人物應列為各縣一寶。傑巴還介紹過藏族中另一類異人。離開雀莫山那一天,我們一群人大喘著氣,才把那頂可容納二十人睡覺的牛毛帳篷折疊起來。安托師傅接過來扛在肩背,一聳身給扔到大車頂上。我看那帳篷怎麼也有三百斤,連叫不得了!一旁的小夥子王郁說,前幾天在索縣,他看見一位大漢將背上兩麻袋大米——四百斤——硬給甩到大車廂裡。傑巴慢條斯理地說,這些都不算奇,他認識一位老人,年輕時力大無比,年老時仍余勇可賈。過河時,他心疼馬,就把腦袋往馬肚子下一伸,扛起馬蹚河;要是碰上狗熊,你猜怎麼著?他就把狗熊抓住,手腳捆起來,再仔細察看毛皮怎樣,滿意的話就動手宰了,皮毛不好的釋放掉。這老人前些年才去世,他的兒子一般,看不出特別之處。 閉塞埋沒人才。不然許多人可以去參加國內國際上的體育競爭。 傑巴還講起前不久「破除迷信」的事情。巴木隆山旁有座名叫魯阿東則的小山,原籍在昌都芒康境內。因久仰多瑪神山巴木隆威名,從芒康千里迢迢投奔了來。百姓們從來都把它敬作神山。不想前幾年有喇嘛說魯阿東則是鬼山,把牧民百姓攪得心神不定,疑神疑鬼;對神山巴木隆也越發敬畏,不敢去山上獵石羊,不敢在晚上大聲說話。這一帶常有一匹孤獨的野驢出現,百姓們說那是巴木隆的坐騎,是神馬。一心想破除迷信的傑巴,一槍擊斃那匹「神馬」,大搖大擺地走了,也沒見巴木隆發怒。 然而地球上,宇宙間,令人不解的事情太多,所以「迷信」總難破除盡。在我二月中旬來藏北的當天下午,一步跨下公共汽車,立即有粒沙子飛入左眼,一個念頭一閃:「這只眼睛的同一部位將進三次沙子」——不久後一一應驗;在格拉丹冬期間,倒黴跡象的頻頻小震之後,在冰河上摔傷了,但感覺告訴我,這不是最後一次;直到幾天後在唐古拉山口翻了車,大家說這已達到高潮、災難該結束了。可是不然,返回那曲第二天,膽結石發作,腹痛難忍——當然,那是餘震尾聲了。 災難的預示來自一封匿名信。二月初從北京返回看到了它。此信詭稱「幸運降臨」,系接力式的擴散性傳遞。信中符咒一般指示:接收後九天內必須發出三十封信,轉述此信內容,幸運便會降臨,否則將發生不幸——多無聊!為了自個幸運寧肯讓三十人再忙亂一番或讓這三十人遭遇不幸。巴青縣最近正傳播一本來自青海的預言天書,內容是勸人信教,把所有財產都獻給寺廟。天書命令凡讀到它的人必須再轉抄一份送親友,不然將有大難臨頭——不免都有些陰謀陷害的性質,而且漢藏手法相同。對這類事根本不信便罷,疑惑間邪魔便附於體內。 我所乘坐的「北京」吉普的駕駛員,因故未能趕上格拉丹冬之行。無奈只好由老友雨初操起方向盤。同車人還有攝影師大吳、安多縣蔣醫生和年輕人王郁。向格拉丹冬進發之初,王鬱就開始提勁:「老師你別緊張,我們這滿車人都是亡命徒!」大家隨聲附和。還好,多難走的路都沒出大問題,包括有一次夜間趕路,與前面引路的豐田車失去聯繫,獨自闖進一座鹹水湖中,在冰面上左沖右突轉不出來。後面大車上的大鬍子師傅發現了,打開車燈,拼命摁喇叭,方才沖上湖岸。大家捏了一把汗。鹹水湖冰點很低,此刻又在三月,萬一有地方冰不牢,後果可就嚴重了。這也算驚險動作之一吧。現在已經凱旋,行駛在平坦的青藏線柏油路面上了。翻過唐古拉山口,安多縣在望。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