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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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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古拉山,去年四月裡我曾試圖翻山而過,到多瑪區採訪那場救災鬥爭。由於雪封車阻,只得原路回返。然而我卻不是空手而歸。我注意到山口瑪尼堆上,火紅的桔黃的深藍的經幡招搖,我理解到這是環境世界的超人力量和神秘的原始意識的結合,是高寒地帶人們頑強生存的命運之群舞,是與日月星光同存於世的生命意興。由此我強化了對於苦難涵義的理解。對於自己,也如此地渴望和召喚著苦難—— 「……渴望暴風雪來得更猛烈一些,渴望風雪之路上的九死一生,渴望不幸聯袂而至,病痛蜂擁而來,渴望歷盡磨難的天涯孤旅,渴望艱苦卓絕的愛情經歷,饑寒交迫,生離死別……最後,是渴望轟轟烈烈或是默默無聞的獻身。」 這一回,真是不幸聯袂而至,病痛蜂擁而來了。行至距唐古拉山口石碑約百多米處,小車在結冰的路面飄搖起來。雨初隻來得及說一聲:「糟糕!打不過來了!」小車已疾速地向左前方沖去。隨即—— 隨即若不是車毀人亡,可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了。 西藏的翻車事故夠多的。多次聽當事人講起,有著長期的思想準備。這一回在劫難逃,第一反應就是右手緊抓扶手,左臂夾住相機,在翻車的刹那本能地閉上眼睛,準備聽天由命。突然間好奇心又戰勝了一切,忙瞪起眼睛目睹翻車景象。伴隨著稀裡嘩啦的聲響,車內碎玻璃和著撲進的雪粉佈滿空間,未及落下複又顛起,飄飄蕩蕩,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一個一百八十度,再一個一百八十度……想數一下到底要翻幾圈兒,忽然再也不動了。五個人好端端地各就各位。王郁以前所未有的莊重發問:「都沒事吧?」 我迫不及待地響應:「我沒事。」 大吳驚魂未定的聲音傳來:「沒,沒事。」 斜眼看一下雨初,此人目光呆滯注視前方;忽想起還有一人沒表態。掉過頭一看,坐在後排正中間的蔣醫生,因曾慘遭類似禍端,至今傷痕猶在,此刻舊景重現,不免面色如土。就在我掉過頭去的工夫,雨初發現了問題,一聲驚呼,方才發現我的前襟已被血打濕了一片,不知哪裡傷了,摸摸索索在左側太陽穴地方找到傷口。大家在破爛不堪的車裡七手八腳翻找藥棉和雲南白藥。血從指縫裡流出,啪噠啪噠滴下來,殷紅殷紅的。是讓玻璃給剜了一下,要是往下一寸,可就挨到大睜著的眼睛了。萬幸! 這才發現翻車時犯了個錯誤,光把手抓緊還不夠,腳要蹬住。我就給忘了。屁股下的坐墊不知怎麼側起豎在車門口,我端坐在油箱上,而左腿卻別在駕駛座下。叫他們幫忙搬腿,沒人理會,只好自己慢慢來,心想那車再多翻一道,這腿可要受苦了——又一個萬幸! 王鬱拖一個坐墊放在雪地上,扶我坐好。醫生忙包紮,大吳忙拍照。雨初兩手抱腦袋,坐在一旁雪地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另一台豐田從後面趕上來了,驚驚乍乍的。傑巴縣長前後左右視察了一番,滿意地說,這車翻得恰到好處:往前面一點,路基太高,不連翻幾個跟頭,就是一頭栽下去也就完啦!往後面一點,路基雖然低些,但是雪很少,阻力小,會一連串兒翻下去的。這兒路基不太高而且雪很厚一很好很好。試了試那破車,居然發動起來了。雨初英勇地駕駛著沒有擋風玻璃的車,在雪花飄飄中上路了——車內寒風刺骨。另幾位勇士小寥、大吳和王鬱也縮著腦袋上了車。我改乘「豐田」直奔安多縣醫院。 只縫了三針,留個紀念。 事後談起來,大家互相取笑一番。其中尤以我坐在油箱上最失體面。 「這也算是翻過一回車?」小王鬱意猶未盡,「還不如在成都坐翻滾列車帶勁兒哪!」 小小地體驗了這麼一回。這一天是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 體驗死亡,並把它表達出來,並非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從現在起,不知道要過多久,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以怎樣的方式,才能夠體驗一次真正的死亡。但那種感受恐怕永遠無法示人了。那僅僅屬自己一個人。我常想到這問題,不僅因為這問題很誘人,同時也因常常耳聞目睹別人的死亡。尤其年輕友人的摔死,一回回同樣地驚心動魄,永不會麻木。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對於我來說,最強烈的感情似乎並不是哀慟,而是一種由衷讚美。死亡之神在那一刻引領我窺見了端莊安詳的另一世界。而年輕的死者分明變得通體透明、美麗動人,更加高尚聖潔,甚至光輝燦爛。許多種死亡,其實是人生所能達到的最高峰,是短暫生命交響詩中的華彩樂段。 在藏北高原的冰峰雪嶺間,死亡不再嚴峻。它只是回歸自然的一個形式。大自然隨你去任你來,一切都天經地義。 生活於斯的民族,大約也持這種觀念。 可是那真算體驗過一回了嗎?它一點兒也不沉重,不灰暗,記憶中只留下破窗而入的迷濛雪粉,以及滴落於雪地上的好看的血。除此還有什麼呢? 還有巨大的喜悅和滿足。 自一九八六年四月末唐古拉誤車開始,差不多一年時光,我七次來藏北,每次都有新感受。即使對於苦難和認命,也有了比較一年前更深切些的理解。而幾乎所有的感受都與大自然有關。大自然並不因、也不為誰的存在而存在。即使沒有人類,它依然萬古長存。萬千物象合成一個自然,萬千物象又都是自然之子。大自然如此無一遺漏地包容了一切,當然包括微不足道的人類,當然也包括了更加微不足道的個人命運,以及通常我們所稱之為欣悅或苦惱的幸與不幸。 一年後我再一次仁立在冰封雪裹的唐古拉山口,注視著瑪尼堆上又經歷了一番風霜雨雪的經幡們。我雖不能宣稱自己已經明白了它們的全部底蘊,但或許會說那涵義原本極其簡單明瞭。 繼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唐古拉山口之後的這一兩年裡,深心裡又經歷了感情世界一番大起落的輪回。這一事件純屬個人性質,不具有普遍的或典型的意義,且難於示人。但它富有誇張意味的戲劇化的過程和結局又不能不深刻地體現了命運。命運安排我在人到中年之際領受了精神與肉體的模擬涅槃,從而結束了我的前半生。 沿一條向上的路,我們走去 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 走向秋日 走向老邁的秋陽明媚 藏北給予我前半生的啟示——超越苦難。 好哇,蓮花湖的珍寶!這一箴言具有莫可言說的美,是一個飄渺高妙的意境。我終於不會去做佛教徒,但我喜愛這個宗教所創造的諸如此類超絕人寰的意境,喜愛它所包容的東方式的若明若暗的思想內涵與表達方式,以及它所指向的時空的其闊無比和長流不息。 遵從著某個暗示,我這樣走遍了藏北大地,並奢侈地領受了這片大地所賜予的一切。我在心靈的晴空裡張揚起自己的五色幡,它沐浴著陽光和雨雪,招搖在我後半生的旅程中。有一句醒世恒言從那裡升起,充滿人宇和天宇,向萬古長青的大自然傳播著人間不朽的讚美詩—— 好哇,蓮花湖的珍寶! 牛糞火灰藍的炊煙融進暮靄裡了 升起炊煙的地方手磨咿呀在響 那時我們能望見末路的象雄王 正朝向他最後的聖湖蹣跚走去 過了一個千年 他的聖湖成而濃了 又過了一個千年 他的聖湖越發成而濃了 歷史複如是 人生複如是 當我以老嫗之態輕歎 如同大地溫存的呼吸 往事是否值得依戀呢 有什麼理解或不理解 寬容或不寬容 依舊驚心動魄 還是無動於衷 那一刻月色正好 嬌媚如水 寧靜致遠 1987年6月一9月于成都、拉薩一稿再稿, 1987年11月於拉薩增補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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