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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要死了。」少氣無力地說著,那聲音空蕩蕩的,隨即散失在冰原上。

  雨初愛莫能助,憐憫地望我一眼,走了。

  風聲一刻不停地呼嘯,辨不清它的來路和去向,大約自地球形成以來它就在這裡穿流不息。把冰河上的雪粒紛紛揚揚地掃蕩著,又紛紛揚揚地灑落在河灘上,冰縫裡。漸漸地冰河已光滑難行,從北京來的攝影師大吳,負責拍一本有關藏北的大型畫冊,具有國際先進水平的照相器材就裝在一個很考究的箱子裡。唯恐摔壞了,便推著箱子在冰面上爬行。他用奇怪的「魚眼」為我拍了一張反轉片。我的一部分精神和生命便永存在這變了形的仙境中了。

  我一直不能夠明白,要運用怎樣的匠心和功力,才能恰到好處地鑿成這樣一個如聖殿般的穹頂呢?四面環視,很久很久不敢相信這一切真的是我親眼所見。

  在難以想見的年代裡,這一帶大約是一整座碩大無朋的冰體。它在某一個冰期裡巍然矗立。永恆的陽光和風的刻刀,千萬年來漫不經心地切割著,雕鑿著,緩慢而從不懈怠。冰體便一點一點地改變了形態,變成自然力所能刻劃成的最漂亮的這番模樣:挺拔的,敦實的,奇形怪狀的,蜿蜒而立的。那些冰塔、冰柱、冰洞、冰廊。冰壁上徐徐垂掛冰的流蘇,像長髮披肩。小小的我便蜷臥在這巨人之發下。太陽偶一露面,這冰世界便煙煙爍爍,光彩奪目。端詳著冰山上縱橫的裂紋,環繞冰山的波狀皺褶,猜想著冰山是否曾有消長,這波紋是否年輪。

  第二天,仍隨大部隊進入冰塔林。這一回打定主意要進行一番科學考察。在冰河上一點一點地挪動,時而也需爬行——人們越發有經驗了,在有坡度的地方,就翻身滾將起來——終於過了冰河,我便半臥在礫石灘上仔細尋找起來,看有沒有貝殼、植物之類化石,或者古人類生活過的痕跡。可是很遺憾,沒有。而我似乎已經衰竭,心想碰巧哪一口氣上不來,就長眠於此吧。這裡的死亡肯定不帶恐怖色彩。

  見我再也沒有力氣返回了,傑巴他們開著車過來,把我接過這一段冰河。

  拍電影的那一夥不知又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久久不回來。不甘心在車裡悶坐,便又掙扎著去那座冰河中間的礫石堆。過午的太陽很強烈,冰面疏鬆多了,還有流水浸了出來。此刻除了風聲,還有一種聲音輕易便可辨別出來。那是堅冰之下的流水之聲,它一刻不停,從這千山之巔、萬水之源的藏北高原潺潺涓涓流下,匯成長江,橫貫中國,與黃河一道,萬千年來哺育了中華民族的文明。

  依舊側身半躺在礫石上。這個巨大的石堆很奇怪,大大小小的青褐、灰黑的石塊棱角分明,沒有風沙流水打磨的痕跡,四周又不見大山,它們從哪裡崩塌而來呢?一塊暗綠色小石塊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與上次在哲木河灘撿到的細石器大小、形狀相同,似有打磨和使用過的痕跡,只是更粗陋些。我撿起了它,但不敢證實它。

  古人類有可能在此生存嗎?但今天的確有人生活在格拉丹冬的近旁。

  傍晚時分,我們一步三喘地走向一個帳篷。吉日鄉二村牧民才多就住這兒。全家七口人,只有三十頭牛,百多隻羊,大部分牲畜死於前年那場雪災。真奇怪接近六千米冰峰,還有人住。才多說,從前這裡是無人區,民主改革後上級讓搬來的。雖說在此生活了二十六年,還是有些不怎麼適應。冬春季有不良感覺:頭痛、氣喘,喝了俄美冬冬的水經常發燒,犯關節炎。

  「俄美冬冬」的意思指母羊的奶不用擠,自動流出來。說明此地水草營養價值高。想來,是格拉丹冬調節了濕度,促成了這一帶小氣候。海拔這樣高,水草又這樣好,真是少見。俄美冬冬是山名也是草場名。這兒的山盛產水晶,格薩爾故事中曾有此山是格薩爾叔叔加察大將的水晶礦之說。從前有個牧主的馬鞭杆,就是從這山上采來的細長水晶石做的。七十年代曾有青海人在此開水晶礦。才多還記得那礦上有個「秦科長」。在說到秦科長的時候,牧人的神態透露出慣常的迷茫,像講一個傳說。

  才多還說起前年這兒來了些白色小車,聽說那些人爬上格拉丹冬,並插上了旗子。可是牧民們用望遠鏡把山頭前後左右都看遍了,也沒看見有什麼旗子——才多講了這番話,仍像講一個神話。

  剛過完藏曆年不久,才多的帳篷內壁上用麵糊畫了很多吉祥符。其中有一隻很醒目的羊子,跟加林山石畫的畫技風格相仿。其簡約、稚拙,如果是刻在某個山洞裡,大家肯定說它出自先民之手。太妙啦!導演當即決定明晨來拍這頂帳篷。當然,以後才多跟人家講起來,我們也理所當然地成為傳奇人物。

  才多的兒子,十八歲的次仁諾布只認識三十個藏文字母,但他有幸在區上看過一次電影。小他三歲的弟弟才仁尼美,就沒見過電影的模樣。才多記得很清楚,才仁尼美出生那年,水晶礦上放過一回電影。說來又是十五年過去啦。

  這兩兄弟顯然發育不好,哥哥也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我懷疑他們是否把年齡記錯了。在草原深處,你若貿然問起某人年齡,他會搔搔腦袋,向周圍的人發問:「是呀,我多大歲數了呢?」這一家還有一個女孩,當遠遠看見我們一行走來,便躲了起來一直沒露面。才多說,小姑娘怕羞。

  告別時,次仁諾布把兩截水晶石送給他們的縣長。水晶石小指般大小,又有雜質,不太好。聽說藏北因為年輕,許多金礦、玉石和水晶都是礦苗狀態,正在生長。這就奇了,礦藏又不是莊稼和牧草。關於這個問題,拉薩有位地質工程師曾儘量通俗地向我作了解釋,仍是懵懵懂懂。

  才多家是我所見到的住得最高的一家。無論自然怎樣苛待它的子民,人卻照樣依戀自然,難離難棄。人類在只要有可能生存的地方都試探著生存下去。實在不可以生存的地方,南極、北極、第三極的珠穆朗瑪,人都要去走上一走,插一面國旗象徵佔領。

  格拉丹冬雖然壯美,卻非久留之地。住了三天就拔營開路。

  「最美的是雀莫山夕照。」我向攝製組建議。沉浸于紅海中的雀莫山的那個傍晚,深深銘刻於記憶中,至今仍能感覺到那種輝煌的宗教感。攝製組臨時改變路線,決定去格拉丹冬正北約一百公里的雀莫山。

  剛剛領略了雄性的格拉丹冬,大家立即為雀莫山的柔和之美所動。遺憾的是雀莫山卻再也不肯第二次展示它的特別風采。它仿佛惟摔了,褐色山脊上深刻著縱向皺褶。灰白的雲塊時常遮住山巔,山頂有斑斑殘雪;雀莫湖不再碧波蕩漾,堅冰的湖面開裂著成千上萬條深深的縫隙——藏北大自然千變萬化,絕美的風景可能永不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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