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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七章 冰雪大江源

  ——在長江源頭格拉丹冬——海拔六千米處的遊牧人——
  雀莫山故事——多瑪部落的紅糖——遇險唐古拉——
  藏北啟示:苦難感與命運感,超越苦難——

  藏北高原的奇光異彩就要被搬上銀幕,這一片地球上最高寒的大陸,將首次向世人全面展現世所罕知的自然景觀的遼闊壯麗與人文景觀中的神奇現實:山水風光、歷史宗教、文化傳奇、風土民情、珍禽異獸、牧人生活等等。試圖為世人的客觀世界開闢另一空間,表達了對於這片土地和這裡的生活的理解和感受。同時這也是整個藏北的願望。一經那曲地委行署決定拍攝這部風光文化片,整個藏北群起而響應。各縣不僅踴躍集資贊助,攝製組所到之處也鼎力相助。前往格拉丹冬拍攝長江源,安多縣便委託傑巴縣長協助工作,並配備大小車各一輛,帶了嚮導、醫生、炊事員以及食宿所需一應物品。

  安多縣地處交通要衝,青藏公路由北而南穿越全縣。而凡是現代文明染指的地方,那種原始神秘氛圍便受到擾動,那股由古貫今的魔力之繩變得時斷時續。安多九萬多平方公里的境內多山,去年我在縣城採訪,花費整整一個上午聽人介紹了安多縣有名之山。但那些傍著公路的神山顯然失掉了靈氣。縣城以北不遠處,有座拉日山,山色桔紅,山岩多風化孔洞。相傳它曾是印度的神山,因為山中多藏寶貝,遭到印度眾神山妒忌。拉日山逃往安多,藏身于卓改山和江木拉兩座神山之間;生怕印度神山們追蹤而至,便請西藏喇嘛為它改成現在的名字。它與安多神山們相處融洽,安多牧民又奉它為神山,它便將珠寶捐贈世人。多少年來,一批又一批淘金的人們紛紛擁向它。

  順便說一句,藏北富含金礦。在班戈、文部、安多都有淘金者。但開採程度很低。過去有外國人議論說:亞洲許多著名的大川發源於西藏,河水帶走了大量金沙。這項巨大的天然資源只有在流到國外時才被人開發。

  我準備下功夫研究一番作為神山的標準和條件。因為許多神山與非神山與魔鬼山的安排令人困惑。因為如此壯麗奇偉的格拉丹冬在安多眾神山中居然排不上號兒。

  距第二次開赴格拉丹冬之前剛好三個月,我生平第一回朝覲了這座令我久久神往的名山——那一個初冬的正午,我們的豐田在無人區行駛的第四天,目光所能及達的高遠處一帶雪峰在半天裡悠然出現。一碧如洗的藍色天壁下,格拉丹冬峻峨而晶亮,宛似高處不勝寒的天界宮闕。那一次我們被它的魔力所惑,險些兒沒能走出那片恐怖的荒原。

  一九八七年三月上旬,我隨電影攝製組再一次接近了它,在格拉丹冬腳下安營紮寨。只有冬季能乘車直接駛入山腳冰塔林中,此時冰河尚未消融。熟悉地貌的嚮導布擦達講,格拉丹冬有陰陽二坡,東南陽坡好看,西北陰坡盡是冰雪。我們選擇了陽坡。陽光使這位身披白色披風的巨人變化多端:融雪處裸露出大山黧黑的骨骼,有如刀削斧砍一般,棱角與層次畢現,富有雕塑感。近些年來,驟然掀起一股長江考察熱,一批又一批中外勇士在此邁開了認識長江的第一步。短短幾年裡,先後有十多位探險者壯烈獻身于這項人類事業。大自然對於任何征服它的企圖都斷然予以回擊。

  季節上的隆冬將盡,但嚴寒還將在此駐防三兩個月。遠不是秋高氣爽時節的明媚,這一個風雲變幻的季節裡,氣勢磅礴的密雲來去匆匆,形如金字塔的格拉丹冬主峰難得在雲遮霧障中一現尊容。

  在格拉丹冬以東幾公里處,有牛糞可撿的草壩子上搭起牛毛帳篷。安托師傅他們從崖底冰河裡背回大冰塊,我們喝上了長江源頭的水。海拔接近六千米,力大如牛的安托師傅做起活來也不免氣喘吁吁。他說自己是海拔低些的聶榮縣人,所以不很適應。我就更不在話下了。此刻倒黴跡象接踵而至,頻頻小震醞釀著某一兩次大地震:手背生起凍瘡,肩背脖頸疼痛得不敢活動,連夜高燒,不思飲食……活動時只能以極輕極慢動作進行,猶如霹靂舞的「太空步」。

  這樣的身體狀況真是大煞風景。但願它不要影響我的心態,格拉丹冬值得你歷盡艱辛去走上一遭。我們把車停在冰河上,小心翼翼地踏上這塊鮮有人跡的冰雪世界,在堅冰叢莽間的一個礫石堆上豎起三角架。我雙手合十,面向格拉丹冬威嚴的雪峰行了跪拜大禮,虔誠而愚蠢——格拉丹冬是男性神,這片男神的聖地不歡迎女人,不久它便讓我領教了一番。它還不喜歡人們過於恭順,在等待雲散天晴的日子裡,大家懇求它,它不為所動;等到導演用粗魯的話惡狠狠地咒駡它的那一天,它可就在蔚藍的天幕下十分情願地露了面。

  這裡便是著名的長江奇觀之一的冰塔林。從礫石堆上四面張望,晶瑩連綿的冰峰、平坦遼闊的冰河歷歷在目。傑巴、安托、開大車的大鬍子師傅,頭戴狐皮帽,身裹羊皮袍,肩扛比人身還長的大冰淩,蠕動在巨大的冰谷裡,一行幾個小小的身影。遠方白色金字塔的格拉丹冬統領著冰雪勁旅,天地間浩浩蒼蒼。這一派奇美令人眩暈,造物主在這裡盡情賣弄著它的無所不能的創造力。

  慢慢從礫石堆上走下來,慢慢沿冰河接近冰山。這一壁冰山像屏風,精雕細刻著各種圖案。圖案形態隨意性很強,難說像什麼,從狹小的冰洞裡爬過去,豁然又一番天地。整座冰塔林就由許多冰的莊園冰的院落組成。我用新買的柯尼卡拍彩照。使用標準鏡頭很受限制,沒同時配起變焦長鏡頭使我從此後悔了一輩子——拍一座完整的冰山,要退出很遠。就在後退的當兒,腳下一滑,分外利落地一屁股坐在冰河上。沒等反應過來,裂骨之痛驟然襲來。這非凡的一跤,使我在後來的旅行中備受折磨。回那曲拍了片才知道,嬌貴而無用的尾椎骨已經折斷,連帶第八節腰椎也錯了位。

  往下的情景多少有些淒涼。此地已達海拔六千米以上。頭痛、噁心、雙腳綿軟、呼吸困難——典型的缺氧反應。興致極高的夥伴們,大口喘著氣,扛著攝影器材,翻過一面冰牆,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我索性哪兒都不去了,一個人蜷臥在最近的這座冰山腳下。置身於冰窟,卻遠比想像的要溫暖得多。穿著件睛給棉衣,外罩一件皮甲克居然感覺不到冷。

  雨初老遠喊我:「都到這地方了,不到處轉一轉,多虧呀!」他從冰牆那邊翻過來,到小車裡取盛放膠片的箱子。為節省體力,就在冰面上推。他們身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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