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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我在巴青呆的時間很短不說,最重要的是,遲到了兩天錯過了一個難得之機:坐落在縣城附近的巴倉寺前天火葬了本寺三歲小活佛。聽說儀式比較隆重。央求巴青的幾位藏漢族朋友帶我參觀一下巴倉寺,順便講講本教和火葬的事兒,他們不約而同地表示對此毫無興趣,並為我對此地落後面的獵奇行為感到不悅。唯有縣委領導人之一的嘎瑪永丹例外。我們從文化角度看問題,而朋友們習慣于從政治角度看問題。嘎瑪永丹如數家珍般介紹了巴青的歷史、宗教及文化現象。

  巴青火葬習俗,是西藏多種喪葬儀式中最奢糜的一種。近幾年來隨著宗教政策的開放更是熱鬧非凡。虔誠至極的人們為一位亡故親人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搞一次火葬,根據各家財力,耗用人民幣少則幾百,多則幾千以至上萬。

  準備工作一般進行半個月到二十天。選用上好的四方柏木料鋸成板子,大小、長短、寬窄及數量各有規定。在板子上塗滿黑墨,用金粉在板面書寫經文。然後與長條經書捆成一捆,共一百八十捆備用。書寫經文的金粉不宜從商人處購買,須用純金塊細細加工研磨。

  在火葬場地用草皮坯砌成房子大小的圍牆,內鋪一層布,布上鋪青稞。用糧粑做成數以百計的盤子,盛滿供物後一行行擺均勻:一排酥油坨坨,一排綢緞片片,一排碾碎的紅玉綠玉,一排糖塊乾果,一排風乾肉條,一排糌粑做的酥油燈。總之死者生前所享用的一切都須隨身攜帶。

  屍體用白布裹好放進草皮圍牆內,用數十上百斤酥油焚屍。大火一般持續一整天,圍牆內的一切都化為灰燼。骨灰用布袋裝好,有的保存,有的撒在神山頂峰,有的依據死者遺願,有的則請教喇嘛。

  活佛火葬後要保存佛舍利。

  靈魂須過四十九天方能升天。這期間死者家人每天兩次焚燒酥油糌粑為靈魂充饑,名之為「喂靈魂」。

  要請喇嘛念四十九天經超度亡靈,所請喇嘛從一兩個到數十個不等。本教徒一般念《卻巴》經,每天念兩遍,共念一百遍。人死後三天裡靈魂尚在體內,念經首先使靈與肉分離;其後靈魂依然盤繞不去,念經念到第四十九天,靈魂方才悲哀地頓悟:「噢,『我』已經死了啊!」

  最後一天的經,要請有名望的喇嘛念,為靈魂升天送行。

  超度亡靈的四十九天裡,要負責喇嘛飲食;儀式結束,喇嘛們牽著作為報酬的牛、羊,揚長而去。

  這種鋪張真是驚人。無怪乎巴青百姓之外的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勞民傷財的陋習。這種重死不重生之舉,其實有別于藏族心理傳統,走上了一個極端。與西部某些地方的野喪習俗恰成鮮明對照。

  在安多、申紮一些荒僻地帶,有將屍首置於原處,拆了帳篷搬家的習慣,當然這是由於種種條件所限,諸如找不到天葬師,沒有天葬台,更沒有喇嘛前來念經等等。但過於簡陋的葬儀也悻乎常情。由此可見人煙稀少的地區,既少宗教色彩,也不拘于傳統習俗。

  學者認為西藏本教源自泛神的靈氣薩滿教。在藏北,早期人類有關萬物皆有神靈的原始意象雖因歷史演替多少改變了某些形象,但仍萬變不離其宗地源遠流長地傳承至今。本教經書曆述了數千年來本教演化過程:蒙昧的原始宗教不知三寶,不講因果輪回,不知天堂地獄,唯知鬼神給人帶來禍福。直到敦巴辛繞建樹了本教理論,雍仲本創立之後,本教遂成系統。

  據本教經書推算,雍仲本傳入吐蕃距今已有二千一百一十二年左右。吐蕃第一代王之前便有象雄十二種知識傳往南方,內容無非敬神娛鬼、祈福禳災之類法術。吐蕃第二代王木赤贊普時代,有文字形式的本教經典《傑朋賽德珍布》傳入,此舉大約促進形成了本教前弘期。據說其時吐蕃朝臣人手一冊。吐蕃王木赤贊普成為當時本教首領之一。現在本教寺廟中供奉他的佛像,經書上也有他的畫像和事蹟。

  赤松德贊之後,佛本相融合,產生了新本教。那時本教地位已一落千丈。此後是長時間的寂寞。巴青縣大多數本教寺廟在五世達賴時期修建。五世達賴是西藏歷史上最有作為、最為人稱道的一位達賴。他對異教採取了開明寬容態度。更何況本教早已俯首稱臣,(此前原本四十二個部落,後將今索縣境內的索、榮布、軍巴三部落送給五世達賴,說是為答謝,實際為生存之計。以至巴青一帶成為後來的三十九族地區。)最近巴青龍嘎寺在申請恢復重建的行文中還特地抬出一個強有力的依據:龍嘎寺於某年經由五世達賴批准建寺……

  本教寺活佛從一個到多個不等。除靈童轉世、經考試升任的途徑與喇嘛教相同外。本教還特有一種「骨頭」活佛,亦即家族血緣關係對某活佛地位的世代承襲。巴倉寺剛剛火葬的那位三歲小活佛,就是「骨頭」活佛。他家住距縣城五十公里的前塔鄉,生了病送往縣城醫院時死於途中。

  除少量正規寺廟外,許多本教的鄉間小寺民間氣息很濃。專職住寺僧人不多,一般閒時集中念經,忙時各自務農。巴倉寺是規模較大的本教寺,到五十年代,常住喇嘛八十多人,全體僧人集中時多達二、三百人。現任索縣縣長金巴十多歲就在這個寺當小紮巴①。巴倉寺寺規嚴格,不准娶妻、殺生。金巴還記得一位青年僧人因與部落中一位女孩子相愛偷情,被逐出寺廟的情景:戴著紙糊的帽子,背著一袋牛糞灰,沿著巴青河走遠了。他將永遠不准重踏寺門。

  最近二十年來,情形混亂得多。寺廟被毀,僧人還俗;許多活佛娶妻生子,兒女滿堂;已故活佛未能及時確認轉世靈童。寺廟陸續恢復後,有的無意再返教門,有的則批妻別子洗心革面重作活佛。已故巴倉寺大活佛卓紮仁波欽有本身、說法、智慧三種身份,應有三個轉世。如今三位轉世已經找到:一位已來寺廟主持工作,而那小活佛卻不幸故去,另有一位是永那鄉三十多歲的副鄉長,自家添置一台大汽車當起運輸專業戶。這位司機素喜打獵,那麼殺生者怎麼會被認作活佛呢?百姓們解釋道,大凡活佛超度生靈,各有數量規定;任務沒完成,他的轉世要繼續。殺生也是一種解脫和超度方法,以活佛之手幫助它們完成一道輪回之苦。

  後來這位司機活佛不再殺生。百姓們對先前判斷更加確信無疑:怎麼樣,他不殺生了吧——前世活佛的超度任務完成了。

  在漫長的歷史年代裡,宗教對於藏族人民的生活影響深遠。從前的巴青各部落中,規定每戶百姓只要有兩個男孩,就須一個去寺廟當喇嘛,一個為頭人支差。近些年修復了寺廟,男人們又不斷擁向寺廟。索、巴青一帶還常見家庭尼姑,尼姑當然不出嫁,將終生由父母兄弟家人供養。這種現狀使許多人為之憂慮。同時這一帶為數不少的百姓不挖蟲草不殺生,家中牛羊成群,任憑自然老死而從不宰殺,寧肯拿糧食去別處換肉。

  不殺生的傳統心理,大約也來自早期人類的一種原始意向。原始人與自然萬象平等相處,從未感覺到自己在自然界中有一絲一毫的優越,人類與萬物共生共榮,其間有一種神秘的感應和交流。後來宗教又將人與動物各定為六道輪回之一,即人與畜也可互相轉化,更鼓勵了這種惜殺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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