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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昂巴說:打掃戰場時,我看見了老堪布的屍首,頭上被砍了兩刀,一隻鞋掛在腳上,另一隻不見了。後來,我隨解放軍當翻譯離開索縣,去邊壩一帶剿匪,直到平叛結束。

  洛布丹增說:第二年人民政府送我去拉薩中學,學習藏文和算術,沒學漢文吃了虧,再也沒機會深造了,當幹部整天下鄉跟犛牛打交道。到了一九六四年,我和那曲另外三個人組成四人代表隊,參加西藏第一屆文藝會演。我們四個人,沒有樂器伴奏,整整演了一台節目,把拉薩轟動了——現在那曲根本沒人會跳那些舞了——大家說,昌都來了二十幾個人,誰看他們!看誰的?黑河(即「那曲」意譯)四個人的!後來各地區共選留了三十三人,組成西藏代表團參加全國第一次文藝會演。我主演了一個舞蹈,拍成電影《朵朵葵花向太陽》。

  西藏代表團在人大會堂演了一場,周總理和我握了手(洛伸出右手),誇獎我——多幸福啊!——毛主席多次接見我們,會演期間江青每天都和我們在一起——你看我當時的照片,不像男的,也不像女的,嘿嘿……文化革命那陣子我參加了造反派,組織了宣傳隊,到一九七一年給我戴上了現行反革命分子帽子,開除了公職,交雅拉鄉監督改造。群眾專政很厲害,把我捆著打了幾次,現在右手不行了,就是那時給捆的。當時昂巴也被雙開(開除公職、黨籍),也在雅拉鄉勞改。當年你死我活的敵人,也有這一天成為難兄難弟。嘿。

  昂巴說:「文革」時我擔任區長。縣上有人搞冤案,捏造了一個反革命組織「中華民國救國軍」,說我是救國軍八大金剛之一。在雅拉鄉勞改一年半,後來是自治區來人宣佈平反的。我被「解放」後,洛布丹增還在勞改,他經常偷偷摸摸找我打聽:「你解放了,我有什麼消息嗎?」

  明加說:「文革」中揪鬥我,說我是叛徒——叫叛匪捉去又跑了出來,不明不白,肯定叛變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說它啦……

  ——真是的,那些思恩怨怨的往事已經過去了很久,人們都很少提起了。洛布丹增給眼下的事情攪得心煩意亂:「我搞了幾十年歌舞隊,那曲地區誰不知道索縣文工隊!可是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啦,你看那個勇紮,年輕輕的,從來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承認他行,科班出身,大學畢業,吹拉彈唱編導演都行,可也別太傲氣了嘛!一支新黑管,他吹上沒三天,就吹壞了。我批評他,他還強詞奪理:樂器買來就要用,用了就會壞;人也是用完了就老了就死了嘛!我就和勇紮打了起來,勇紮打了我,我也抓了他幾下。縣委不管,公安局來過問,在講道理的時候我贏啦!」

  那個勇紮我們見過,非常精幹的一個小夥子,西藏大學藝術系畢業,現在索縣文工隊的隊長。他和洛布丹增鬧矛盾的實質,是因為兩人各有所長,都太能幹了,各有招數,互不服氣。結果是洛布丹增退回文教局當幹部去了。

  我們端詳著洛布丹增幸運頂峰時在北京拍的照片——粗大的辮子盤在頭頂,紅豔豔的絲穗瀟灑地從耳側垂掛下來,恬靜地微笑著,美好前程在握——一個少見的美男子!

  可是眼前的洛布丹增,黝黑的臉頰上早已皺紋密佈,激動地說些不順心的事情,談話間已將一瓶才啟蓋的白酒喝掉了大半。

  當年的少年馱運者、班戈縣小牧民加央到了索縣當縣委副書記。與我同行去文部的未來的經濟學家多托被任命為管經濟的副縣長。這一茬年輕的領導充滿了雄心壯志,想要以索縣為基地改一番革。多托思考了一系列發展牧業和副業的計劃,但沒來得及實施。原因是不久後,縣上召開人民代表大會選舉新縣政府,多托的價值未能被人們所理解和接受,落選了。後來那曲地委只好把多托調回地區經濟研究室工作。

  計算了一番票數,昂巴當選為索縣縣長,昂巴在掌聲中站起來,頻頻向代表們點頭揮手致意。但是過了兩個小時,方才發覺計算有誤,會議趕緊宣佈未超過半數,昂巴未能當選——這與多托是同一次落選嗎,或許是上一屆選舉的事情,時間無關重要。

  確實是同一次落選的是和我們一道進藏的小毛。他十多年前一進藏就到了索縣,在索縣當副縣長主管公安和商業也已多年。據說落選的主要原因是他下鄉時經常順便打獵,主要打馬雞。群眾對打獵殺生的人有看法。

  政治作為文化的一種組織形式,在當今世界表現出它的千姿百態的繁複性。但各種模樣的組織形式難於在同一時代放之四海而皆準。即如當代最高文明、談論起來美如甘飴的民主,由於它並非本土生長之物,而引入和推行的結果也往往事與願違。

  贊丹寺所在的雅拉山下的雅拉鄉,是英雄格薩爾的愛妃珠牡的故鄉。有關格薩爾和珠牡的遺跡傳說不勝其多。珠牡出生時雖在冬天,但雷聲隆隆,布穀鳴囀。所以名以「珠牡」,意為天龍之女。民歌裡唱道:「珠牡的美名到處傳揚,是她出生時天龍高唱;珠牡的嗓音動聽悠揚,是她落地時布穀鳥歌唱。」時至今日,人們還在津津有味地指點遍及索縣的珠壯的牧場、鍋灶、灰堆及曬牛糞的地方。

  其中最著名的一則傳說是,珠牡誕生在雅拉鄉,所以雅拉鄉多出美女。縣翻譯局的洛桑加央笑著說,當他把文人們寫的這一段文章念給雅拉鄉群眾聽時,大家都笑了起來,說沒這回事兒,現在雅拉鄉的姑娘們哪有那麼漂亮。

  後來聽人解釋說,珠壯有一次被一個魔王擄了去,因不從命,備受折磨,每天都在盼望所向無敵的格薩爾來搭救她。可是當時格薩爾似乎正為別的女色所惑,一時昏聵,沒能及時趕來。珠牡有感于美貌女人命運多舛,下了咒語:「讓後來的女子長得連我的腳後跟也不如吧!」所以後來的女人相貌一代不如一代了。

  但索縣這地方宜農宜牧,氣候較好,姑娘們的膚色都還不錯。她們沒同西部草原的人作比較,漂亮而不自知罷了。

  特意打聽了珠牡有沒有後代,大家說沒有,不僅珠牡,格薩爾成群的王妃中,也沒聽說過有哪一位生過一男半女。好生納悶,是故事創作者忽略了呢,還是這個民族原本就不重視家族觀念,所謂傳宗接代等等——藏民族沒有姓氏,貴族家只有房名。只得暫且存疑。

  就是在當時尚未落選的索縣副縣長小毛家裡,我翻閱了一本西藏黨史資料,看到一章對於這地方很有意思的回憶錄,說的是五十年代初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巴青——索縣一帶平息匪患的事蹟。作者是當時的巴青縣軍事代表,現在成都度晚年,名叫崔善才。依著這一線索,不久後我就去成都訪到了他,巴青那一段歷史就昭昭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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