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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拉冬嘎宗旺丹依言而行。快到家鄉時,他路遇一戶正宰殺犛牛,遍地是血。便試探著請教,「寺廟建在什麼地方好呢?」人家不理他。繼續前行,碰上一人背著冰塊,他又問,「寺廟建在什麼地方好呢?」背冰塊的信手一指:「就建在前面那座山上吧。」於是贊丹寺就蓋在雅拉多的石山上了。

  索縣政協的丹木振講了贊丹寺建寺史。由於沒找到翻譯,丹術振漢語藏語加比劃,我就將自己理解到的記錄於上。這是很糟糕的一段記錄文字,真實故事可能要生動得多。

  贊丹寺從前享有「小布達拉宮」之稱,有人千方百計找來一張幾經翻拍的照片,格局與氣派果然是布達拉宮的仿製品。可惜幾經動亂被夷為平地,近年來剛修起一座紅宮,白宮正在籌建中。要恢復那座鱗次櫛比的寺院,非多年之功不可。

  歷史上贊丹寺曾遭火災,燒掉了五世達賴頒給該寺的法規,七世達賴重又補發了一份。並對前往拉薩稟報災情的二位喇嘛說:寺廟遭災,肯定有些困難。、庫房裡有一排木箱,你們隨意挑兩個帶回去吧。

  第一個喇嘛挑了一個分量最重的箱子,打開一看是酥油燈和淨水碗;第二個喇嘛考慮了一下,挑了個最輕的,打開看是十三幅唐嘎①。這些唐嘎後來就成為贊丹寺寺寶。寺寶中還有一件五世達賴的袈裟,一枚從山洞裡掘出的「伏藏」海螺,該寺第一代夏仲活佛傳下來的銅鈸。

  直到公元一九五九年,贊丹寺遭到一次毀壞,成為戰鬥據點,兩枚炮彈在寺廟裡爆炸——但這並非致命傷。毀滅性的一擊在一九六七年,它與藏北百餘座寺廟一起慘遭覆亡命運。既可載舟亦可覆舟的為數眾多的信徒們參與了這場不可思議的非常行動。昔日高高在上、悲憫下世的寺院,一度自身難保。

  贊丹寺就這樣神話般地消失了,雅拉山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佛像和法器部分送往地區,部分留在縣上,部分流於民間。那些綢緞製作的經幢掛幡縫縫連連做成厚厚的大篷布,覆蓋在縣府溫室的玻璃頂上。蔬菜年年很茂盛——去年這個溫室被突如其來的一場冰雹砸得粉碎。有關這場雹災的消息在短短幾天內傳遍了整個那曲,從兩三個冰雹約有斤重直傳到一個冰雹有兩三斤重——檀香木送進醫院入了藥,那些木、石料都蓋了民房。

  歷史戲劇性地變更著一切,人的命運,人際關係可以在不長的時期裡發生難以逆料的變化,無論有著怎樣嚴肅的歷史背景,進行過怎樣嚴酷的政治鬥爭,一旦落實到民間,始料不及的後果常使人啼笑皆非。

  一九五九年春夏間,拉薩平息叛亂的硝煙還沒散盡,索縣一帶已經戰雲密佈。贊丹寺成了短兵相接的戰場。我在索縣正巧採訪了當年敵對的雙方——昂巴和洛布丹增。他們現在都是索縣幹部。離開索縣不幾天,我去安多縣又找到當年參戰的明加,補充核實了情況。將採訪筆記如實摘錄如下:

  明加說:當時我在索縣和巴青之間的榮布道班當小工。道班上的十三名工人都是從朝鮮戰場下來的漢族同志。那一天就像和平年代裡的每一天一樣,早晨起來沒發現一點兒異常預兆。大家出去修路,我和一位漢族孕婦把開水裝在桶裡,拿車子推往工地。一出門,埋伏的叛匪就向我們開槍了。一時槍聲四起。我們趕緊逃命。孕婦的丈夫就在前面不遠的工地上,聽見槍響就直奔他的妻子。我親眼看見那對夫婦被雙雙打死。我躲在大石頭後面被活捉。他們見我是十二、三歲的藏族小孩,就叫當地老鄉臨時看管我,夜間老鄉把我放了,我一口氣跑了幾十裡路到了索縣軍管會。各道班工人沒死的都集中在雅拉鄉的養護段裡,共有百多號人。此後我們的軍管會就在養護段院子裡堅守了四十一天。

  昂巴說:我當時二十歲,正在(陝西咸陽)西藏公學上學,聽說拉薩叛亂了,我們提前畢業趕回平叛。回索縣不久,叛匪就打著「白色聖軍」旗號,糾集了丁青、巴青、索縣一帶土匪和部分群眾、喇嘛,共三千八百多人,佔領了四面山頭,把索縣軍管會遠遠地圍困起來。叛匪司令部就設在北面日崩山上的尼姑寺裡。我們從望遠鏡裡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群烏合之眾的活動:南山上的在捉蝨子,西山上的在擲骰子。

  洛布丹增說:我七歲就在贊丹寺註冊當了小喇嘛。那年我十七歲,寺廟裡的翁則、鐵棒喇嘛和三百多喇嘛都參叛了,我也跟著上了山。把剛修好的通往那曲的路都給堵起來,防止他們的人來增援。

  明加說:北面來的增援部分是青海的騎兵團。聽說已到巴青,軍管會派我隨一位作戰參謀前去聯絡。好不容易找到騎兵團駐地,那些人竟然不相信我們的證明,不問情由說我們是叛匪的探子,毒打一頓後關了起來,一天一夜一口飯也沒給我們吃。直到第二天派人去索縣證實了我們身份,才放了我們,連句道歉的話都沒說。那位作戰參謀本來很帥的,給折騰得灰溜溜的。就這樣,那一年我當了一回敵人的俘虜,又當了一回自己人的俘虜。

  昂巴說:贊丹寺的地位很重要,養護段院子正好在它的射程之內。軍管會首長明智地決定派一個小分隊搶先控制這個制高點。這個小分隊有二十一人,只有我和彭措兩個藏族,彭措比我大一歲。我們負責向敵方喊話,發動政治攻勢。我們在寺頂堅持了二十多天后,大約在八月十九日夜間,叛匪糾集了四十人的「敢死隊」沖進寺廟底層,打死了我們的隊長,我們退守最高一層樓頂。敵眾我寡,又是短兵相接,我們處於劣勢。對方高聲叫駡,說我和彭措是「叛徒」,我們就回答:「有本事你上來呀,給一粒花生米兒你嘗嘗。」

  洛布丹增說:那四十個人的敢死隊的組成,是在自願報名的基礎上,由喇嘛跳神決定的。給每一個敢死隊員發一個泥巴做的人腦袋護身符,掛在胸前可以刀槍不入,保證能活著回來。萬一死了的話,保證能上天堂。我沒參加敢死隊,是隨後進去的。看到被打死的那個漢子,還鑲著金牙呢。

  明加說:情況已經很危急了,我們在下邊用電臺和那曲聯繫,請求空軍支援,轟炸叛匪司令部,沒想到飛機雖然來了,但扔了顆炸彈在贊丹寺背後,差點兒炸了我們自己人。

  昂巴說:贊丹寺六十多歲的老堪布(住持)是進步人士,他和我們一直堅守在寺廟裡。眼看飛機還要繼續轟炸,老堪布急中生智,把他珍存的一面紅旗插上寺頂——五十年代初解放軍路過此地時贈送給他的——飛機發現誤會了就飛走了。到了下午,叛匪在下面採取了行動:要鋸斷大經堂的柱子。不用很久,我們二十個人就會全部陷落在敵人手中。我們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就想硬拼了吧。但也有人哭起來了,說再也見不到家鄉父母了。富有經驗的副隊長很有辦法,讓我們把所有的被子和床單都撕開,擰成一股粗繩,黃昏時用漢話向養護段喊話,要他們機槍掩護我們突圍。天剛要黑的時候,我們從寺廟背後緣繩而下。五個共產黨員分別打頭陣和押後陣。老堪布死活不突圍,他說話到六十多歲,已經活夠了,死了也無牽無掛。山上的叛匪已發現我們行蹤,不斷地打冷槍。還好,只有一個人的耳朵被槍子打穿了孔,一個人的袖子給打穿了。總之安全撤回養護段的指揮部裡。

  明加說:我們的人剛撤離,叛匪的獅子旗馬上飄揚在寺廟樓頂。制高點被佔領後,我們指揮部的人再也不敢走出房門。

  洛布丹增說:我們佔領了寺廟後的第二天上午,來了兩架飛機轟炸,扔了兩顆炸彈後,大家都嚇壞了。我跑出寺廟,順著山溝轉到山後藏了起來,到第三天,飛機轉了轉就走了;第四天,解放軍大部隊來了,我們早已潰不成軍,大家沒抵抗就跑到邊壩一帶,後來自行解散,各奔前程;第五天我就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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