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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從查桑的卓瑪到老嘉黎的德慶群宗,我見過許多知名不知名的藏族婦女。我的那些藏北的姐妹們,堅強富有耐受力,是世界上少見的最獨立最少依賴性的一群女人。許多觀察者都注意到了藏族婦女在藏族社會中的特別地位和作用。所謂特別,是相對於西藏四周的印度教、伊斯蘭教及儒教的男尊女卑的傳統而言。觀察者們注意到了西藏婦女從未深藏於閨閣之中,她們活躍在家庭和社區中,形成一股充滿活力的力量。她們的作用奠定了她們的地位。牧區有句形象的俗話:小孩的腳磨起繭子(放牧),女人的手磨起繭子(做活),男人的屁股磨起繭子(坐著喝茶)。婦女支撐起牧區基本生活:擠奶、打茶、炒磨青稞、製作酥油奶渣、照看孩子……

  從清晨到夜晚,從歲首到歲尾。青春與生命被常年不息的牛糞火一點一點地舔盡了。最苦的是那些沒有機會嫁出去的女人,拖著幾個私生子,撐起一頂小帳篷,獨自應付生活。雖說牧區鄉下正統觀念淡薄,虛偽的道德教條也少,但非婚生子女還是常被人瞧不起,被稱作「髒孩子」。又雖說各地都規定了對不負責任的男人的懲戒條例,但並非所有的孩子都能找到爸爸。一個過路人,就那麼一兩夜,有的連名字都不知道。就是罰來幾頭牛,幾十隻羊,也沒能改變基本事實。我還聽一位申紮人講起婚姻方面的一個陋習;申紮縣巴紮區三個偏僻鄉里,習慣娶「姑姑老婆」,即認為姑侄配偶是最理想的婚姻——這種隔代婚,難說有什麼愛情幸福。

  另有一類婦女,處在那種雖為數不多但也常見的多夫多妻家庭中。以家庭為中心各有分工的生產單位,往往以此保證人力和生產資料不散失。由於觀念的差異,牧民的私欲及由此而發的佔有、妒忌等心理淡薄得多,所以一般認為多夫多妻之家各成員間的關係還和美,至少相安無事地打發著日子。我在藏北走訪中,不少人坦率地讚美這種生活方式,後來我所接觸過的藏學著作中的有關論述,至少客觀上認可了複婚形式的合理性。他們大致從社會觀念、經濟觀念、心理因素論證了這種必要性和必然性①——目前世界通行的一夫一妻制度雖不是最完善的婚姻形式,但多夫多妻制卻不能推廣,至少不宜傳播到漢族地區,那還不鬧個爭寵潑醋,天翻地覆。

  但如果具體到某個家庭,例如雙湖查桑區的某位四十幾歲的婦女,她的兩位丈夫一個八十歲,一個十八歲,就可明白在許多這類家庭中遠沒有愛情可言。

  在牧區婦女的諸多特徵中,有一點我永遠都不能夠理解,那就是她們在生育時表現出的超常的耐力。牛糞堆上墊張牛羊皮做產床,夜間生了孩子,第二天一大早就抛頭露面,背水,洗衣,做家務。上一年那曲縣文工隊為美籍華人作家們演出時,那位無伴奏牧歌的演唱者剛剛生了孩子才三天。演出前我就聽說了,急忙勸阻,文工隊的人都不以為然。演出時我悄悄告訴了來自美國的兩位女士,她們吃驚得目瞪口呆。而漢族傳統習俗是足月方起。很多漢族男女議論過這個問題,一致認為是漢族退化了。我終於也沒弄明白是由於藏族婦女體質太好,耐受力也強,還是意志堅強,強忍住不適呢?

  也許她們對於苦難的感覺早已麻木。她們認為生活原本如此。不僅藏北的民間婦女,其實連女神也充滿了苦難,成為藏北女性的象徵。申紮那倉大部落的女保護神傑崗紮西拉姆雪山,是一架積雪覆蓋的大山梁。從南方新歸鄉方向看,她是「騎在騾子上的仙女」模樣。傑崗紮西拉姆是男神山雅邦的妻子,但她與瑪欽波木熱山相愛並生下私生子依布山——「猞猁的兒子」——擔心雅邦山發現就把依布山藏在身後。但這種事情怎能瞞得過去!怒氣衝天的雅邦山揮刀砍下紮西拉姆的雙乳,扔一個在山前,扔一個在山後,至今紮西拉姆胸前留下的血痕還依稀可見。懲罰了紮西拉姆,雅邦山又跨上了坐騎莫如山追擊逃命的瑪欽波木熱。莫如山之馬累死於半路,雅邦山又換乘一匹巨大的托爾達出岩石馬。走投無路的瑪欽波木熱只得投降,勝利了的雅邦山盛氣淩人地把腳踏在俘虜的脖頸上——時至今日兩山仍然相疊,雅邦山餘脈壓住了瑪欽波木熱一角。瑪欽波木熱淪為終身奴僕,做了雅邦山的裁縫。雅邦山斷然遺棄了紮西拉姆,再娶達格江姆和瓊薑二山為妻。

  絕望了的傑崗紮西拉姆想離開這地方,投奔南方的雅巴部落,但她的女傭卻擋住了她的去路,苦苦挽留她,因為那倉部落不能沒有保護神。

  作為女性,我有一種天然的「類」比。但現在想來,這種比較可能是帶有太強烈的個人文化背景的色彩。我想,我的悲天憫人可能毫無價值且不論,說不定還是完全錯誤的。同理,倘若一位自視優越的中國女性或西方女性以憐憫的目光瞧著我,由衷地替我歎息,我一定大為反感,駁斥說,這是不對的不公正的,我有自己的價值觀念,雖有許多不如人意處,但我的心理是滿足的和平衡的。

  人和人的一般溝通都難,更何況你如何去體會另一文化圈的女子,那些獨身的和擁有幾位丈夫或與幾位姐妹被同一個丈夫所擁有的女子的心境?

  牧歌之美中,實則包容了難以言喻的一切。這種艱難的美,充填了人類生活中最深邃的底層。它可能體現了一個民族在異常生存環境中認命的達觀,而這種達觀也許只是集體無意識的表現。

  一支唱給擠奶人的歌,
  一支唱給打獵人的歌,
  一支唱給牛羊的歌,
  一支唱給親人的歌,
  這些歌兒最動聽,
  這些歌兒最長久……

  在離開老嘉黎越來越遠的路上,在雪花兒飄飄的秋季裡的一天,我把德慶群宗唱的這支歌兒,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我們穿過仍然碧綠的山谷牧場,路旁瑪尼堆上濕透的經幡懸垂著,石刻佛像和經文飽受風雨;忽然一個全裸的孩童向我們的小車雀躍奔來;不遠處有背柴的牧家婦女涉過淺淺水流回家,一隻黑白小花狗尾隨著她。俄爾雨止雪弄,太陽光彩奪目,雲朵將巨大的身影投向路側草山的世界——藏北高原閃爍著淒厲光澤的生活令我感動。

  ——一個多月之後,我在拉薩收到了德慶群宗母女二人的信,信中夾寄了一張從印刷低劣的畫報上剪下的一張花花草草的畫片。九歲女孩用工整的喇嘛字體寫了一頁紙,德慶群宗翻成漢文一併寄上。信封背面殷殷寫著:「種花人盼著花開,寄信人盼著回信」——

  在嘉黎縣城又住了幾天,度過一九八六年的國慶節。雨初在此縣工作過幾年,自然有許多故人。無所事事的我也隨之一一拜訪。這個縣有個有名的麥地卡區,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大牧場。老同學雨初差不多十年前就在那裡當過一年區文書。他當年的上司,麥地卡區委書記桑麥現已調來縣城當了縣法院院長。我們就在這位又黑又胖又熱心的中年人家裡喝茶閒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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