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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老嘉黎還有一片墓地,我們去瞻仰了它。這兒埋葬著差不多三十年前那個特殊歷史年代裡捐軀的漢族士兵。他們以最後的方式與並非故土的鄉間土地共存著。老嘉黎的山石壘砌成牆,老嘉黎的泥土安頓了幾十顆異民族的魂靈。此際雨雪飄飄,泛黃的草棵颯颯有聲。我們(立在緊閉的墓地柵欄外,心頭隱隱作痛,湧動起莫可名狀的感傷。

  而我們,活著的人還在繼續著生之悲喜。無論在怎樣超常的生存環境中,生活畢竟是可愛的。

  我們準備去河對岸的山腳,看是否有電可發——那兒有一道虛張聲勢的山泉轟轟作響。區上準備了八匹馬,兩個嚮導。同伴中一位漢族小夥子剛一上馬就給甩了下來,好不慚愧,便激流勇退,撤回區上。揀一匹最老實的棕色牝馬分配給我,它的小馬駒緊隨左右;雨初則騎一匹滾瓜溜圓的深栗色烈馬;洛書記的乘騎是匹高貴的白馬,做工考究的馬鞍上鋪著深紅色高級卡墊,雄赳赳一馬當先。一行八騎,一溜小跑。豔陽天,大草原,馬蹄得得,清風撲面……每當跨上馬背,便是我最豪邁的時刻,幻想自己是一西部女俠,即便此生是場悲劇,也要上演英雄悲劇而非凡人悲劇。只遺憾騎術太過一般。當碧綠的桑曲河擋住去路,同伴們縱馬奮不顧身地沖向河心,激流淹過馬膝,漫過馬肚,伸向馬背……便勒馬河邊躊躇起來。我從沒有騎馬過河,加之不會游泳,對大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那位盤著英雄發的嚮導好心建議:要是你害怕的話,我和你同乘一匹馬吧。

  我豈能示弱!把心一橫,韁繩一抖,催馬便走。那馬縱身一躍下了河床。隨著一聲驚叫,左手緊緊抓住後鞍橋,還是險些兒栽將下去。一躍之後就好多了。清澈的河水從坐騎下打著旋兒流過,鋪著細沙的河床清晰可見。眼睛盯住水面有點兒眩暈,心裡卻喜不自勝。等登上對岸,只是鞋子給打濕了。高興了還沒一分鐘,嚴峻考驗又來了:必須沿著陡峭的山坡前進。

  藏族有句俗話:不能馱人上山的馬不算馬,騎馬下山的人不是人。話雖如此說,太陡峭的石山崖壁上也不能騎。我們牽馬在山壁灌木叢中尋找路眼。這裡海拔不超過四千米,爬起山來還是氣喘吁吁。好不容易上了坡,大家互相招呼著上了馬鞍。我打心眼裡想牽著馬走:這騾馬道也太險了!右面是陡陡的山,左面是斷崖深谷。不過半尺寬的傾斜路面順著山勢曲曲彎彎。聽說馬的平衡能力很強,有一個蹄子失足,不礙事;兩個蹄子同時失足呢?天知道;要是三個蹄子呢?……總歸害怕也沒用,生死自有天定命走吧。此處已是滿山青翠,星星點點的野花開滿了一山一坡,小小灌木葉兒紅了,火焰一樣燃成蓬蓬簇簇。懸著的心得到撫慰,飄飄忽忽沉落下來,看著眼前馬蹄滑向斷崖的新鮮擦痕,想到不知哪位騎士受了一場虛驚,不免幸災樂禍。藏族同伴轉身寬慰:這條路算什麼險哪,比這更險的山道多多有啦!

  翻過一面山坡,就見崖底巨石中呼隆隆一道大泉湧流而出。作為風景很美,水邊綠草茂盛。縣領導對它寄予厚望。時值確定新縣址的關鍵時刻,他們急於敦促地區領導能夠高抬貴手,批准老嘉黎作新縣城。同時風聞地區傾向于阿紮區,並派有關部門在阿紮區搞過地形地質勘察測量,能不著急!於是左一個報告,右一個報告:老嘉黎有歷史,有寺廟,有文化傳統,曾是宗政府所在地,我們最早的縣政府所在地,老百姓很集中……倘若這眼大泉能提供電力,無疑有助於老嘉黎在競爭中取勝。

  但當技術人員大體測過流量,只遺憾地搖了搖頭。

  嘉黎一九六〇年建縣,縣府設在老嘉黎,去那曲沒公路,騎馬要走四天半。每位縣幹部都配備一匹馬,白天放養。每到黃昏,各家馬兒紛紛跑回自己的家。後來縣城就搬遷到山青水秀的白瑪塘,縣名依舊。誰想到還需要再度搬遷呢!而且想搬回老嘉黎,談何容易!這真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心急火燎的縣領導又心生一計,建議在老嘉黎召開群眾大會,搞民意測驗,看他們投老嘉黎的票呢還是投阿紮區的票?

  當然當然。何用測驗,一百個老嘉黎人會投二百張老嘉黎的票:右手沒放下,左手又舉起來了。作為縣城和作為區公所駐地,有天壤之別。縣城有電燈,有電影電視,大商店,中小學校;作為縣城,也象徵了與外部世界的交流。假如我是老嘉黎人,也定會如此渴望。我們路遇許多幹部百姓都紛紛向我們打探情況,區幹部德慶群宗最殷切,她和她的父母都懇求我們能在地區領導面前美言幾句。

  我們的車隊剛剛到達區上時,這位牧女出身的區幹部德慶群宗,一聽說來客中只有我一位女同志,便盛情邀我去她家同住。

  區公所的院子就是六十年代初的縣政府所在地,一橫兩豎三排房,現在看來很簡陋。連日雨雪,院內遍地泥濘,遍地狗糞——由於沒有打狗的習慣,嘉黎區和許多地方都是狗多成患。那些狗骨瘦如削,皮毛肮髒,品種又不好,看起來令人厭惡。院內還有一大片尚未收割的倒伏的青稞。德慶群宗的家就在青稞地邊上,一排平房中的一間。房子又小又暗,又隔成小套間,裡面一張大床,一排藏櫃,櫃上疊摞著五六床新被子。德慶群宗有收藏新被的習慣;外間有兩張窄小的卡墊床,爐灶炊具,寫字臺。她和女兒住外面,把大床讓給了我。隨口問她,平時娘兒倆是怎樣住的?德慶群宗的回答使我意外,說女兒想吃奶的時候,就都睡大床,平時女兒就睡卡墊床上。

  可是女兒益西卓瑪已經九歲了。九歲了還在吃奶?那麼牧區孩子最大能吃到多少歲?

  德慶群宗想了想,說,大概十五歲吧。不過女兒才九歲她現在奶水已很稀少了。

  很快發現德慶群宗熱情得近乎病態,她對於女兒的愛有些兒發狂了。同時她有一種強烈的傾訴欲,幾天裡她一直在絮叨自己的生活遭際。

  民主改革那年,人民政府送她去內地讀書,那時她正年輕,像朝陽初升,燦爛前程召喚著她。但是後來的命運則陰雲四起。結了婚,不幸又離異了——實際上是被拋棄了——她帶著兩個女兒返回故鄉,回到父母親身邊。她的全部愛心都傾注在兩個女兒身上。但噩耗傳來,在遠遠的縣中學讀書的十三歲的大女兒得急病死去了——德慶群宗從系著彩緞的小匣子裡取出亡女的照片給我看,繼續說著——縣上派人來看望,順便徵詢處理意見,是土葬、火葬、還是天葬,可以任選。「我想來想去,土葬可不行,地下的蟲子會把她咬得不得安寧;火葬也不好,還是天葬吧,乾乾淨淨。」

  只有九歲的益西卓瑪與她相依為命。她不願下嫁牧民,「太不衛生」。益西卓瑪是她的唯一希望。她用最極端的母愛眼光百看不厭地瞧著女兒,對女兒隨口說的每句話都要立即翻譯給我聽,對女兒無意間做的每個動作都立即示意我一同去欣賞。她沒抱怨過什麼,除了對前夫的詛咒;只是用更多的熱情殷殷地生活著。小益西卓瑪也爭氣,在班上學習是拔尖的。德慶群宗按照漢族女孩的髮式,把女兒的茸茸細發高高地梳在腦後,用紅綢紮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她打算讓女兒將來考拉薩的或內地的大學,她的命運要在女兒身上得到改變。

  德慶群宗把她採集製作的野花野草的標本讓我挑選了一番。這是生長在桑穹山谷草地上最常見的飽經風雨又璀璀璨璨的那類花兒,樸素的藍色花和黃色花。德慶群宗還把她七十多歲的老父親動員了來,錄了一盤嘉黎山歌的磁帶送給我們。老人是當年的歌手,年逾七旬,仍能高歌真叫人難以相信。而四十多歲的德慶群宗的花腔女高音中仍滿含少女的清純之音也叫人驚異不已。此地山歌如同高原牧場上的徐徐和風,淙淙小溪,任性隨意地吹拂流淌。旋律有程式化的結構:低低的喉音脫口而出的時候,便迅即昂揚激越,加花的拖腔,一個跌宕沉落下去,又一個低低的喉音……周而復始的旋律似乎在重複那說不完、道不盡的世世代代的感慨,不知所求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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