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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旺堆次仁詳詳細細描述了那個獨立王國的那如鄉。那如鄉僅有八百人。那裡有冰川、森林、雪山、湖泊、農田、牧場,冰淩流蘇垂掛的溶洞裡,回聲巨大而恐怖,湖中魚奇形怪狀五顏六色誰也不敢吃。那裡的野獸有獐子、猴子、雪豹、猞猁、石羊、雪豬、水獺,馬雞紛紛落在農家院裡,坐在房裡不出門,便可打到馬雞。那如地方一年中只有八月份進得去。旺堆次仁於一九五七年隨首批工作組進去搞民主改革時,那裡還是原始共產主義社會。開會時有東西一起吃,不分你我,只要吃飽就行,生活很簡陋。大人穿自家織的粗氆氌,小孩不穿衣服,最富的牧主土巴曲丹頭人只有四百頭牲畜,而其餘家產一無所有。家中用木頭當板凳,毫無裝飾品。這裡沒有文化也沒有教養,不知禮貌為何物,見了陌生人從頭到腳端詳一遍,然後毫無表情地走開;汁數用念珠、骰子或石頭,擺到第十個時便用一節木頭作標記。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在西藏,越是海拔低、氣候好的地方,越是原始落後。

  東四縣盛產蟲草。蟲草是一種名貴中藥,補中益氣,有潤肺功能。據說在東南亞一帶國家裡,人們異常推崇蟲草的藥用和滋補價值。蟲草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小怪物,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動植物合體的生物。它生長全過程需時五年:前三年它是蟲,共蛻十多層皮長成成蟲;第四年,與一種真菌結合,成為菌體,第五年生出草來。挖掘的蟲草,蟲體已經僵直,在「蟲」腦袋上伸展出一根草莖。蟲體上的肢節和足腕清清楚楚。食用方法是「蟲草鴨子貝母雞」,燉鴨子。屬國家統購藥材。收購價年年看漲,從幾十元一斤直漲到上千元。就這樣,北面狡猾的青海商人仍然乘虛而入來這兒收買蟲草。每到收蟲草季節,那些私商就背上糖塊和回力球鞋來換蟲草,拿幾塊糖就向牧童換一根。那些私商心眼兒多得很,第二年的蟲草預先就訂好數量,並把錢預支給了牧民家。這些人通本地藏語,又能吃苦,作蟲草買賣他們賺了大錢。當地政府無法控制他們。

  每一回蟲草季每家牧民至少能挖十幾斤,多到幾十斤。經濟收入很可觀。只有虔誠的宗教信徒不去發這財,只因蟲草是神山的腸子。在那曲聽次仁玉珠講,一位百姓在比如的一座山上挖到一根兩尺長的蟲草,害怕得不行,又趕緊埋回去了。她說有機會去比如,一定要驗證這個傳說,要找到這根蟲草。這也說不準,東部山林中有人發現過比洗衣盆還要大的猴頭菇呢。

  從比如返回那曲的路上,萬里長天濃雲密佈,直壓到積雪的峰頂。已進入嚴冬,前幾天下的雪也在路面結成堅硬的冰殼。豐田越野車小心翼翼地行駛,緩緩爬上一個高坡。正前方,出現了幾個磕長頭的人。他們去拉薩朝聖。大約是昌都一帶人。幾千里路就是用身體一點點地丈量過去:合掌舉過頭頂,降至鼻尖、胸口,身體迅速前撲,雙臂前伸著地,劃一記號,起身,跨兩步到記號處,再重複以上動作。這些人裡中老年男人居多,皮襖外一般再套一件帆布長圍裙,手戴皮套或木板。不論烈日當空還是風雪彌漫,他們都這樣一絲不苟、孜孜不倦。我們來比如的路上就發現了這群朝聖者,當我們離開比如時又發現了他們。此後我返回了拉薩,接著又飛往北京。在北京舒適的賓館大廈裡我突然想到了這群人,他們肯定還在藏北冬季的風雪中,蠕動在通往聖地拉薩的山道上。

  近幾年來,來拉薩朝聖似乎成為一種時尚。尤其東部人,幾個小夥伴一商量,扔下正在放牧著的牛羊就走了。當然這帶有旅遊性質。朋友嘉措曾問起幾位昌都姑娘,幹嗎一路乞討去朝聖,她們回答說,在她們家鄉,沒去拉薩朝聖的姑娘被人瞧不起,嫁都嫁不出去。

  末一次去西部草原之前的兩個月,我去了嘉黎一趟。這是唯一的一次只具有消遣觀光性質的旅遊,甚至連工作筆記都沒帶。

  山頂雨霧迷蒙,山坡闊葉林帶紅黃駁雜,山腳是轟然東去的翠綠的江水。細雨霏霏的嘉黎的秋季,濕漉漉的,清爽爽的。鳥聲脆響在山水林木間。在鳥鳴和濤聲裡,我沿著湮濕的岩石小道去野貢藏布江邊拎水。

  此番嘉黎之行有大隊人馬,老同學雨初也舊地重遊。十多年前初進藏,他便同我的兩位山東老鄉袁傑、大老李一道分配在嘉黎。所以嘉黎對於我也格外親切。我聽見它在絮絮講述當年那群毛頭小子的羅曼史和惡作劇,那些令年輕的心為之喜悅、悲傷和憤懣的往事。當年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今天聽來也都感覺那樣珍貴和美好。

  嘉黎縣城為群山所包圍,那些山高峻而美麗。尤其縣城背後的山,無論形狀色彩都可入詩入畫。只可惜有地質隊勘察過,斷定遲早將發生泥石流滑坡。縣城決定搬遷。新城址有兩個方案,這群搞勘測的、搞水電的、管財物的以及已卸任的老地委書記、新上任的行署副專員,就是來進行可行性研究的。由於縣裡再三堅持將縣城搬回老嘉黎——原嘉黎宗政府所在地,今設一區公所——所以一行十七人又冒著秋季的雨雪浩浩蕩蕩開赴老嘉黎。

  走過大片令人惱火的沼澤草灘,走過一段危石累累的山道,久久地穿行在狹長的桑穹山溝草原上。桑穹山溝的盡頭有大片民房,那便是老嘉黎了。

  這是個久為人知的地方。不僅由於它是西藏歷史上一些重大戰役的古戰場,也更由於它是明清以來通往拉薩的必經之路,常有商旅、官差過往。清政府在平息準噶爾蒙古之亂後,曾派綠營官兵常駐嘉黎。聽說清末民初有五十名漢族兵丁,因改朝換代斷了歸路,便在此地娶妻生子,與這方土地同化了。至今人們還能說出誰誰的先輩是漢人,但這些漢人的後代早已對漢民族祖先感覺茫然,而且漢族血統也代複一代地淡薄了。

  西藏的喇嘛寺大都建在山頂,為了顯示佛倫之尊,以悲憫下世。拉裡寺就雄踞高高尖尖的拉堅山頂。五百年香火新近斷了二十年,近幾年才又死灰復燃。拉裡寺隸屬拉薩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管轄,按編制應有一百五十位僧人。不僅鄰近幾縣,連青海、昌都的信徒們都磕著等身長頭前來膜拜它。拉裡寺正在修復中。作為經堂之柱的巨大木料是依靠人力從陡峭的山道運上去的。人們無償地貢獻著勞力和財力,雖苦猶樂,這是源於信仰的力量。

  聽說拉裡山腳下曾經有過一座加拉公寺。加拉公——直譯為漢神廟,正是漢族地區的關帝廟,供奉著漢族武將關雲長。想來一定是漢族將士們在此修建的。一位紅衣喇嘛介紹說,在朝聖的香客心目中,加拉公與拉裡寺同樣神聖,對關雲長和釋迦牟尼同樣敬畏。他們具有同樣的法力,沒必要厚此薄彼。於是便供奉同樣的佈施,跪拜同樣的大禮。當年管理加拉公寺廟的是一位漢族孤老太太,取了藏名叫紮西卓瑪。至於她怎樣到了這裡,她的身世和經歷,今天沒有誰能講得清楚。只聽說她僅有的兒子流浪到林芝再也沒回來,還聽說她能醃一手好泡菜,大約四川人氏了。五十年代解放軍工作組在此開闢工作的時候,她來認鄉親討飯吃,捧來過一壇酸菜。

  如今這個關帝廟連一塊石頭也沒留下,毀于「文革」,沒聽說有修復的希望。加拉公,僅僅留在老嘉黎的口碑中,為後來的旅人提供一片想像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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