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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六章 東四縣風采

  ——高山深谷間人聲的召喚——比如傳奇——冰天雪地朝聖者——
  老嘉黎多雨雪的秋季——我們的藏北姐妹——索縣之戰——強盜崇拜——
  糜費驚人的火葬——原始宗教之魂——感恩節:永遠的自然崇拜——

  從行政區劃分歸屬于那曲地區的東部四縣嘉黎、比如、索、巴青,地處藏北高原與橫斷山脈銜接處。嚴格地講,它們並不屬￿藏北高原,自然環境和文化傳統當屬￿別一世界,接近于藏東的昌都地區。但作為對西部的關照和對應,它們的存在便具有了意義。這一帶自然景觀紛繁多姿,延續了中、西部平緩遼闊的高山牧場,而越往東走壁越陡、穀越深,直到驟變為峭拔崢嶸的崇山峻嶺。怒江、索河、巴青河等大江大河從這裡劈山穿澗而過。江河流域萃集了農田、牧場、原始森林。各類植被隨地勢高下作垂直分佈,從雪峰之下的高山草甸地帶直達谷底茂密的松柏樺林。尤其春夏之交,山桃花、杜鵑花開得爛醉如泥。

  以巴青為中心,東至昌都、南至嘉黎、西北聶榮、北方青海等部分地區,史稱為三十九族①地區。元朝以來的六百多年間,由蒙古血統的霍爾王統轄。由於不同的歷史時期,此地經由四川漢人、蒙古王及藏政府統治,所以在比如等縣分,許多人自稱為「漢人」,說自己的家鄉為「漢部落」。加之遠離喇嘛教中心的前藏後藏,巴青一帶成為當前本教徒最集中的地方,東四縣人文景觀別具一格。

  東部奇觀之一的溜索橋已經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木板橋和金屬橋、幾十年來所建橋樑由國家投資,體現了公有制的優越。東部還保留著人聲的召喚。東部較之西部雖然人煙稠密一些,但置身于高山深谷的陰影中,人們頓感渺小和孤獨。砍柴和趕路或放牧牛羊時,為了恐嚇野獸,與外部聯繫,或僅僅為了聽取遠方的回聲,便高聲呼喚——

  噢……呵呵……

  十二月上旬自無人區歸來,在那曲稍事休息後,趕巧新上任的地委書記要去比如縣,便搭上了車子。這位藏族書記李光文生長于川西高原,多年前他在藏東工作時我曾同他有過交往,當年他在類鳥齊組織圍獵飼養馬鹿,並帶我們參觀了長冒嶺養鹿場,我把這位年輕的縣委書記和那個養鹿場都寫進一篇散文裡。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李書記已成為地道的中年人,我也把自己兒子的高矮比劃了一番,不免感慨。命運感很強的藏北土地上,地方長官像流水一樣。在最近的機構調整中,李書記取代了洛書記。洛書記在藏北工作二十六年,大半是馬背生涯。他所乘坐的米色豐田,連同他的老搭檔、駕駛員李師傅,都一道轉交給新書記。真是物是人非,今非昔比:李書記剛剛走馬上任,便赴法國、奧地利考察畜牧業生產——又不免感慨。令人一下子感到前書記洛桑丹珍時代已成為歷史。

  為了那個惱人的能源問題,李書記此番來比如視察工作,私心裡也想瞭解一下怒江水利情況,但很快打消了有關怒江的念頭。比如不僅遙距那曲二百公里還多,更由於怒江在冬季是枯水季節,流量小而冰層厚。建個小發電站供應縣城還差不多——很遺憾。

  我此行目的很明確,只想驗證兩個傳聞:一是某天葬台保存有上萬個死人頭骨,其中有一個是頭頂長角的;二是二十年前拆除某座肉身塔時發現活佛完好的屍體。

  一位西方人歸納了東方國家的一個民間特徵很令人折服。他說在這些地方發生的事情,傳得越遠越真切,距離越近反倒越模糊。我在藏北就多多碰過這樣的事,常感「百見不如一聞」。其實驗證傳聞本身就是可笑的事情。在藏北,事情越真越實在,越缺乏魅力。人們津津樂道的是那些子虛烏有的事情。這兩件事情雖全部屬實,但我在縣城經多方查詢後,方才得到一點模糊的線索。人們似是而非地告訴我:比如縣熱西區茶曲鄉多多卡地方有個天葬台,文成公主進藏時路經此地,曾囑咐要保留死者頭骨,不要喂了老鷹。還說數以千計的骷髏「文革」中被拋入怒江,近些年來情況不明。

  我便急著去熱西區,縣上人說不行,如今冰天雪地,通往熱西區的路已被冰雪所封。

  事實上我在縣城聽說的情況極不準確。不僅文成公主沒有路經比如,天葬方式更在文成公主之後很久。回那曲後無意中同文化局的格桑次仁談起此事,他二話沒說,轉身取來一張彩色照片:石頭牆的院落裡,整整齊齊碼著一面牆似的骷髏頭。這是同年夏季裡格桑次仁他們采風時順便拍的。多多卡天葬台的天葬師阿旺丹增正巧是地區文化局小車駕駛員的舅舅,不免親切而深入地攀談過。阿旺丹增劃著牛皮船載他們到了對岸的天葬台。阿旺丹增藏袍裡面貼身穿一件火紅的運動衫,光著大腦袋,很精神的一位中年人——阿旺丹增劃牛皮船的身姿也上了彩色照片。他一出現,鋪天蓋地的騖鷹便呼嘯著簇擁而來,向他歡呼致意。他與它們相互依存的關係很親密。在堆積如丘的骷髏裡,格桑次仁他們發現了一個年代很久的頭骨頂端,有一骨狀凸起物。說不定是某種骨疾造成的病變。在那曲傳來傳去,便傳成「頭頂長角的人」。西藏正史中,確也記載著第一代吐蕃王聶赤贊普和最末一代吐蕃王朗達瑪都是頭上長有牛角的異人。

  阿旺丹增告訴格桑次仁,此系已故朱帶寺達普活佛的指令。達普活佛關照當年的天葬師:屍首喂了老鷹,頭骨可以保存起來。使每一個活著的人看到它們,都會想到自己的歸宿,不由自主要念一遍六字真言——於是,多多卡便成為全西藏唯一保存頭骨的天葬台了。

  在比如縣,多多卡天葬台不是最馳名的。名揚四方的是距縣城百多公里遠的羌達尼姑寺的天葬台。從前,那裡蒼松蔽日,風景優美,真是理想的歸宿地。不僅比如、索縣一帶的死人要送來,連昌都地區了青、邊壩縣以及更遠的,需翻山越嶺十六天的,都輾轉而來。這個天葬台好就好在是建在地獄之王的眼睛上。每當屍體送來,地王慧眼即刻能識別出此人善行惡跡,馬上決定送他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以便減少眾多中間環節,使死去的人少受些罪。

  至於這個尼姑寺的來歷,在《羌達寺傳》中有記載,但規範說法少為人知。比如縣多吉縣長告訴我,許多年以前,當雄地方有一巫師,和女神益希措加私奔到比如,修了一座十二根柱子的經堂,創建了尼姑寺,並首創了天葬這種形式——聽多吉縣長這麼說,心下有些疑惑,後來問起許多人,都不知天葬的緣起,更談不上天葬是否從此地發端。

  西藏的喪葬方式,最早也是土葬。藏南現存大量藏王墓及墓葬群。藏北的申紮縣及比如縣朋盼區一帶都有石棺葬發現。天葬的由來,想是佛教傳入西藏之後,受佛本生故事如「捨身飼虎」一類思想影響,加之認為死者靈魂脫離軀殼後,徘徊七七四十九天便可飛升,屍體已成無用皮囊,何不賜給大地上的生靈,也算是人生最後一樁善行。這與佛教教義是一致的。另有一說認為一年中大部分時間凍土堅硬難以挖掘,且又因樹木稀少難以棺葬,便因地制宜採用了天葬形式——也許可以成為上述理由的補充。不然為何信奉佛教的國家不少,西藏天葬卻是獨一無二的呢。

  天葬的緣由原本簡單,不似西藏之外的人們想像的那樣不可思議。許多國內外遊客,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千方百計地去天葬台獵奇,真是少見多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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