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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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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才是生活需要。藏北各地每逢賽馬會,各地商人總要蜂擁而來,帶來青稞和其他日用品。近些年來由政府組織的賽馬會,更是伴隨著大規模的物資交流會。不僅那曲的商人傾巢而出,連山南、日喀則、拉薩以及漢族地區的商販也紛紛趕來,成交額往往很驚人。 還有一點極其重要的參賽心理。既然命裡註定做一名牧民,就命裡註定決難出人頭地。可是人們不僅要求生存,更要求一種光榮的生存。就這一點來說,賽馬會幾乎提供了唯一的機會。賽馬會簡直是應運而生。牧民的英雄主義理想,似乎都傾注在賽馬奪魁上了。每一回賽馬會的頭馬及頭馬的主人,立時名揚天下並傳頌久遠。人們可以如數家珍地數落出歷史上的名馬,並添枝加葉越傳越神。一九八五年那曲地區賽馬會,參賽的馬有三百五十八匹,安多加傲鄉的紅馬得了第一名。頃刻間,這匹安多紅馬「赤靈薩巴」——安多紅馬的名字恰好叫「萬人稱頌」——和馬主人加查美名遠揚。藏北高原有口皆碑。 從此,安多紅馬和它的主人都走進傳奇中。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陪一位老詩人在那曲觀看賽馬會。不想老先生十分失望,參賽的馬不多,馬匹個頭矮小,大跑騎手盡是羸弱少年。一切全不似他想像中的馬背上的民族的英武蠻悍。令他扼腕歎息。 確實,藏北的馬極少高頭大馬,跑起來也遠非疾如流星。這是對高寒氣候長期適應的結果。青海、新疆的駿馬乍進藏北,心臟很難適應。聽說曾有個騎兵團馳騁藏北,馬們全軍覆沒,臨了那騎兵團長抱著個空馬鞍,含淚離開那曲。 詩人老先生顯然把藏北賽馬與國際賽場的賽馬搞混了。那些出身名門的高貴的賽馬,當然矯健善跑。一匹世界上最著名的賽馬,售價高達一千二百萬美金哩!而老詩人倘能稍稍深入瞭解一下,便會發現令人掃興的事兒多著哪!如今不少地方賽馬的興致較之往昔低落多了,東部幾縣賽馬會時有少至十幾數十匹的。原因很簡單,人們越來越愚不可及地心疼馬,怕參賽活動量太大,累壞了寶貝馬——關於馬的特殊地位的由來,後文還將提及。再一點,許多賽馬會組織者把獎品標準定得太低也不能不算是一個原因。 假如繼續深入並能等待一下,一直看到冠軍馬的終局,不止掃興,簡直大煞風景了。在此我補寫一番一九八五年譽滿藏北的「萬人稱頌」的安多紅馬赤靈薩巴的續篇:命運只肯給它一次成功機會。 一九八六年在新疆舉行全國少數民族地區運動會,有賽馬、騎射等比賽項目。安多紅馬赤靈薩巴作為西藏方面賽馬項目的第一號種子選手,銜命直奔新疆。安多紅馬穿過整個西部中國,完成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遠行。馬主人加查緊隨左右,更加精心照料這匹不僅為安多,也可能為西藏爭來更大榮耀的心愛的馬。尚未比賽之前,那曲、安多一帶就盛傳開安多紅馬已獲賽跑第一名,拿到金牌的假新聞。當時我正在那曲,聽文化局的格桑次仁說起。他原籍是安多,自然關切得很。但不久,凶訊便從幾千里外傳來:安多紅馬因前蹄骨折,無法參賽;馬主人大慟,運回家鄉,安多縣領導前往慰問……云云。詢問起來,那件極偶然的事情大約是這樣發生的:安多紅馬好好地待在馬廄裡,一隻獵溜過來,馬吃了一驚,跳將起來——就這麼一下子,從此這破足之馬將雖生猶死,在昔日榮耀的陰影裡度過慘淡餘生。 這件真實的事情令人傷感。由於這種偶然在生活中時有發生,又難說是偶然是必然。總之它帶有宿命色彩。每一個瞭解安多紅馬遭際的人感情上無不湧起過波瀾。英雄末路比英雄的凱旋更震撼人心。 還是讓我們在賽馬會上繼續瀏覽吧。遊人們可以從賽馬會上觀賞到藏北牧民美學觀念的大展示。大約出於一種對單調生活的補償心理,整個藏民族都喜愛明亮和濃豔的色彩,盡其所有、盡其可能地裝飾凡能裝飾的一切。賽馬會開始前幾天,那曲鎮居民便在賽場周圍搭起帳篷城,數以百計的繪有藍色吉祥圖案的白布帳篷、藍布帳篷篷篷簇簇平地而起。最豪華的一座是地區藏醫院的。那座帳篷闊如大廳,上方有遮陽的帳外之帳,巨幅花紋圖案;帳周身精心縫製象徵性的窗櫺和吉祥八寶①,帳內壁懸掛名貴的唐嘎。 這一頂帳篷,耗資九萬人民幣。所有人家的帳篷裡,都擺設著描金繪銀的紅漆藏桌,桌上擺著銀盞玉碗,坐墊上鋪著豔麗的藏毯,居民們和來自牧區的男男女女都穿著大紫大綠緞面的皮袍或夾袍,陽光下光彩閃耀;男人們把辮子高高盤在頭頂,英雄發上紅絲穗垂落耳旁;女人們頭髮上綴滿紅珊瑚、綠松石、頭飾、胸飾、腰飾叮噹作響,走動起來一路清脆悅耳。曳地的藏式女裝很美,形如座鐘,看起來端莊嫻雅。男式藏袍也長可及地,夜間要作被子用的。但穿起來把它們堆積腰間,留個短下擺不過膝,顯得精幹矯健。所有牧男牧女的膚色和裝束及形態都富有雕塑美,他們三五成群站在那裡,就是一組組石雕。他們處處尋求著美,其實他們自身就提供了一種幾乎難以再造的美。 賽馬會期間,還可以觀賞到來自東西部不同風格的民間藝術。除鍋莊外,還有東部的熱巴舞。熱巴是一門集歌舞、雜技、藏戲(有情節)於一體的藝術,因其動作高難,通常由專業藝人演出。現在東部幾縣的歌舞隊都有熱巴節目。集體舞一般執鈴鼓熱烈奔放;獨舞者手拉牛角胡,邊拉邊唱邊舞。牛角胡是西藏最古老的樂器,野牛角作琴箱,山羊皮作琴蒙,馬尾既作琴弦又作琴弓,音量不大,音域不寬,嗡嗡嚶嚶,把一支單調而動人的旋律,演奏了一遍又一遍,訴說著漫長的生活。藏北草原還有一種獨特的樂器——鷹笛。當鷹笛哽咽著吹響的時候,頓時感到一派遼闊蒼涼。 賽馬會上的傳統節目,是說唱格薩爾。幸好《格薩爾王傳》各部都可以獨立成章,故事情節一般地說也不很嚴密,隨時可以聽。格薩爾是傳奇,說唱藝人本身也是傳奇。這些藝人大都目不識丁,一部可以說唱幾十年的故事,是通過怎樣的形式傳授的呢?所有藝人都聲稱自己是天降的「帕布中」,大都是在十多歲時因夢中所見或大病錯迷中神示而成。經歷大同小異:在山上放羊時,見一白衣白馬人來,回家後就生了病,臥床一個多月,不思飲食,每時每刻腦海裡都閃現著古戰場上的旌旗、馬嘶、刀光劍影,格薩爾南征北戰的事蹟電影似地放了一遍。等到病癒,就開始說唱。說唱故事的大體輪廓也都大同小異。一直唱到最後一部《嶺與地獄》,這位藝人便完成了在人間傳播格薩爾英雄業績的使命,將被重新召回天庭。格薩爾說唱,在藏北可算一奇。 《格薩爾王》搜集整理工作將長期進行下去。磁帶每天都在轉動,一大批年輕的、年老的藝人工作在錄音機旁,每人每天可錄製四、五盤磁帶。然後再經人整理,拿去出版。數以千萬字計的格薩爾陸續面世。它是迄今為上世界上最長的一部史詩。研究工作已經開始。非學者的幹部、百姓們也有不少人關注這項事業。胖胖的那曲幹部李彬,就熱心搜羅了藏北有關格薩爾傳說遺跡幾十上百處。例如何處是格薩爾的馬蹄印,卸下的馬鞍,與魔女下棋」的棋盤,用來拴太陽的樁子;何處是格薩爾愛妃珠牡的誕生地,灰堆,氆氌樁,與格薩爾話別的地方;何處是格薩爾的大將們、對手們活動的場所……格薩爾故事就憑藉這些真實的地名遺跡的典故,更顯得神乎其神了。 我對那曲鎮是如此熟悉,以至於想要向世人展示它竟然不知從何處著筆。本章敘述了對那曲的感覺,描繪了小城外貌、那曲人生活形態,介紹了作為民俗的牧區婚禮,作為民情民風大展覽的一年一度賽馬會,作為藏學北方學派中心的藏醫、曆算、及至李彬的謎語、葉甸的歌舞、黃君的蠟燭淚。讀來如果感到七橫八豎、混亂不堪,風馬牛不相及——那就對了,那正是那曲形象:亂七八糟的那曲,令人魂牽夢繞的那曲。它本身就是非自然因素的自然,不和諧之美,反戲劇的戲劇效果。 讓我用一個非那曲莫屬的場景結束本章。那曲群藝館考究的舞廳內,音響控制的彩燈隨著音樂之聲明明滅滅。迪斯科早已風靡了那曲,一幫藏族青年人跳出了國際水平。偶爾播放一支交誼舞曲,立即引發出全場有節奏的召喚:「迪斯科!迪斯科!」 身穿厚重老羊皮襖、頭戴狐皮帽的牧民們擁進舞廳,特有的味道彌漫開來。不久以前,藏族人還對迪斯科不以為然:「他們把屁股甩來甩去是想說明什麼呢?」但此刻,他們津津有味地看那麼一會兒,便得了要領,擠進舞池,扭胯頓足——牧民是天生的舞蹈家。 舞會行將結束,輝煌的轉盤燈下,人們圍起象徵圓滿和美的大圓圈,跳起牧區鍋莊。男聲女聲無伴奏合唱,和著堅實而緩慢的舞步,一聲聲叩打著紅漆木地板之下的大草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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