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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一頂帳篷,一群牛羊,便是牧人賴以生存的全部家當。如果能年復一年地重複這種雖不安定倒也寧靜的生活的話,也不算奢求了。遺憾的是寧靜也只是相對而言,只是在大自然無心捉弄草原的時候。而大自然有時竟如此頑劣,自然災害如此經常,簡直使人應接不暇。大自然通常降臨於世間的災難,除了水災和火山爆發,藏北幾乎樣樣俱全:旱、蟲、風、雹、雪、地震與雷殛等等——有人曾建議那曲地區應設立常年抗災指揮部。裸露的草原飽經憂患,牧人根本就無處躲藏。就是風和日麗的大晴天,白熾的太陽也足以把牧羊女的青春曝曬得迅速褪色。所以在牧區,人們常覺得女孩子的好時光還沒來得及閃現就泯滅了。

  風季很長,季風很大,牧人往往在颶風稍歇的晨昏放牧。孱弱無依的小草被連根拔了起來紛紛揚揚散向四方。我曾在《深入藏北西部》中記錄了這樣一件真實事蹟:雙湖一九八三年春,嘎爾措二村牧民頓珠紮西,放牧著集體的七百隻羊子。颶風使群羊失控。失控的羊群順風疾奔。頓珠紮西緊追不捨,大顆大顆的砂石被狂風卷起砸在臉上身上,風沙吹得睜不開眼睛。突然他感到大難臨頭了;羊群逼近了嘎爾措湖!他搶前幾步趕過頭羊,從水裡向岸邊猛推羊子。可是……

  狂風停歇,天空重又碧藍。嘎爾措冰湖裡,一個身披閃閃發光冰甲的勇士,身體前傾,雙臂微張,迎向七百隻同樣身披冰甲的羊子。他的頭髮保持了迎風飛揚的姿態,群羊們高昂頭顱,向它們的主人行注目禮。

  還有驚心動魄的一九八五年秋季的大雪災。十月十七日、十八日、十九日,紛飛的大雪耐心地鋪瀉了四十多個小時。唐古拉山以北地區積雪厚達一米。突如其來的雪災使牧民措手不及,人們滯留在夏季草場上,牲畜尚未屠宰,糧食尚未交換,燃料儲備在遙遠的「冬窩子」裡。人畜驟然陷於困境之中。這場雪災危及藏北十五萬平方公里,受災牧民近八萬,牲畜近三百萬。其狀慘不忍睹:牛馬大畜四散奔逃,懦弱又戀人的羊子圍著帳篷等死。饑餓使它們互相啃吃牛羊的內臟和屍體……烏兒找不到可以落腳的黑點,急於逃出雪海的野生動物羚羊、黃羊奔向青藏公路的黑色路面,渴望人類或許能救救它們……

  這場災難要是發生在從前那散漫的個體的牧戶時代,難逃覆滅厄運。西藏地方歷史檔案中就多多記載了類似事件。百餘年來,西藏地方遭受較大雪災記錄在案的有五十餘起。。從中可見,每逢大雪災,總有大批牲畜倒斃,不少牧民凍餓而死,百姓紛紛逃亡,有時甚至整個部落蕩然無存。

  所幸今天的藏北牧民是有組織的。雪災發生後,從自治區到地、縣、區各級領導和幹部們一批接一批奔赴災區,在茫茫雪野中尋找受災牧民——談何容易!往往尋找多日才找到一兩戶——推土機、牽引車開路,裝載牧民急需的口糧、燃料和飼草的汽車緊隨其後。人民空軍動用了直升飛機,空投救災物資……半年之後,這場大雪才消融得斑斑駁駁。人類在這場對抗自然的鬥爭中,大敗中取得了小勝——死了幾十萬頭牲畜,沒死一個人。這已經是始料未及的勝利了。

  儘管如此,我所見到的牧民卻沒有一個企圖另謀生路的,他們把貧瘠荒漠的草原認作安身立命之所。多瑪嘎爾曲鄉牧民崗恰年輕的兒子曾在拉薩受過高等教育,工作幾年後又辭了職,回鄉務牧;我曾問起他的體會,他說,「當牧民……自由。」我總覺得此話可疑。文部傑瓦區前區長當了大半輩子脫產幹部,退休了卻並不住生活條件方便些的區上,而是重返草原重操舊業了。我曾隨洛書記看望他,他兒女滿堂,卻沒有上學讀書的。他的帳篷裡除多一部收錄機外,也幾乎與普通牧民一般無二。

  或許也有相反的例子。曾聽說某些牧民的子女去內地讀了書,變「洋」了,休假探家處處看不慣,嫌不衛生,要睡「床」,要吃大米飯。不過也真夠難為他們的,不論在外工作還是學習,要想回家看一趟可真不容易:他們不知道帳篷家已搬往何處,方圓上百公里哪裡去找,更何況又沒有方便的交通工具。

  至於藏北牧民的精神世界,則難以進入。有時覺得已經進入了,實質上相差得可能很遠。即便是有限的進入,也難免以自己的文化法則去作不無歧誤的解釋。我個人對於這裡的人們形而上的精神領域的理解,對於他們的道德觀念、價值觀念,以及所涉及的世界觀、經濟觀、婚姻觀、生死觀等等方面的介紹,均散佈于本文各章中。想要把此地由現實而生髮但又超越現實的那一部分描繪出一個清晰的輪廓,對於我來說是困難了些。

  總而言之,這是一塊不同尋常的土地。由於它在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方面的特異性,使它在過去與未來的年代裡只能居於世界文化邊緣。

  邊緣就邊緣吧,無力也無須向世界中心啟航。一個永遠的藏北草原,一個永遠的青藏高原。

  但當多多少少聽說了青藏高原非凡的歷史,它的轟轟烈烈的造山運動,不僅使地球改觀,尤其是為人類的出場創造了決定性的條件時,我覺得對於這片新大陸不能不重新審視,而全人類都不能對此再感覺漠然了。

  事有湊巧。剛從無人區返回那曲,就碰上拉薩來的西藏自治區文管會的侯石柱。他搞考古專業,他的夫人現在在美國留學,專門研究和學習製作細石器。我把在冰雪之原上撿到的棕黃色石核炫耀給他看。侯石柱喜出望外,立即斷定這是典型的中亞系統船底形石核。

  說來,遍佈全球、貫穿於舊石器晚期至新石器全過程的細石器,共分兩大傳統,一類是以地中海為核心向周圍輻射至歐洲、非洲、亞洲的南亞、中亞和西亞的幾何型細石器;一類是以中國華北為中心,分佈於中國、西伯利亞、日本、北美等地的非幾何型細石器,即剝下長條形石葉後,石核為船底形和楔形。加工方法、器形與前一類不同,是容易分辨的。西藏的顯然屬￿後一種,由此可見青藏高原早有古人類活動。

  那麼青藏高原上古人類活動最久遠可溯到什麼年代呢?

  就在一九八六年二月初的那一天,藏北那間小屋裡,牛糞火爐旁,我生平第一次聽說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論點——

  青藏高原有可能是地球人類的發祥地!

  侯石柱與我同年進藏,一直從事發現和研究西藏古文化工作。十年觀察與思考所得,他明確地作如是說。在西藏,他是推出這一論點的第一人。西藏之外的考古學家、人類學家們也有類似的傾向,他們不謀而合。侯石柱的論據有三:其一,青藏高原強烈隆升造成了特殊的生態環境,迫使猿類改變生活習性,逐步向人類過渡。其二,幾十年來,在青藏高原東部、南部和雲、貴、川一帶多次發現震動世界的由猿到人不同時期的化石,從上千萬年前的開遠森林古猿,到距今八百萬年的祿豐古猿,到一百七十萬年前的著名的元謀人,如將考古發現再推進一步,有可能在青藏高原上發現猿——人演化痕跡。其三,僅據地表採集的細石器可確認一至五萬年前,在現今高寒的藏北及西部即有舊石器時代人類活動。而發現者幾乎都是地質工作者和與考古毫不相關的人們。侯石柱這一說法使我振奮了很久。」半月後,我到了北京,專程走訪中國科學院古人類與古脊椎動物研究所。細石器專家黃慰文老師向我推薦了考古人類學前輩賈蘭坡先生的《中國大陸上的遠古居民》,書中論述了人類起源「亞洲中心說」,並首次提到了青藏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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