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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四章 藏北:一片不可耕的土地

  ——他以他祖先的姿勢坐在那裡——貴族與賤民:馬和山羊——
  藏北大風雪——高大陸歷盡滄桑——可以說青藏高原是地球人類的搖籃嗎——
  無情的預言——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三日夜色降臨時,我們結束了持續五天的奔波,來到這條全世界最高的公路上。攔下一輛格爾木方向來的大車,請那位漢族駕駛員幫忙加了油。那師傅疑惑地打量著我們這支狼狽的雜牌軍,怎麼也不相信除我和王工之外全部身著藏袍的這群人,竟是地委書記、行署專員的人馬。加了油,小車這一回真像是望見了家門的馬一樣狂奔起來。四十公里的路程不到半小時順利抵達。

  多瑪區公所就傍著青藏公路雁石坪段,海拔四千七百米。剛一走出車門,立即感到溫暖如春,敲開一家私人飯館,點了一桌菜。大家說,到了低海拔地方了,不要喝啤酒,就喝白酒吧。我也積極響應,破例喝起白酒來——當時的喜悅真是難以言表,大約是重返人間的心情。

  其實在雙湖,在無人區也沒感到要命的冷,乍到多瑪,卻感覺出奇的暖和。隨後到了安多,到了那曲,每到一處總是不厭其煩地追問:安多往年也這樣溫暖嗎?那曲怎麼不冷呢?藏北的冬天居然這樣!而幾乎所有的人都這樣答覆我:那是因為你從北部來,要是才從拉薩來,肯定凍得你亂駡街。

  一九八六年十一至十二月間的藏北西部、北部之行,歷時二十多天,經班戈、申紮、文部、雙湖、安多部分地區,行程差不多四千公里。除了大自然的魅力奪人心魄,藏北人的生活也令人難以忘懷。那是來自苦難的魅力。那些活生生的牧人形象,不必作任何修飾和渲染,拍成照片,畫成油畫,在國外,在內地,在香港,舉辦了多次畫展、攝影展,贏得了國際國內經久不息的驚異的讚歎。這種讚歎感情極為複雜,因為每人欣賞的眼光和感受不盡相同。有一點相同的是:印象很深刻。不講牧人最富有表現力的眼神和嘴角,即使最無表情的每一根頭髮,都仿佛陷入最深切的某種情緒裡。

  世界對於藏北和藏北人的情況知之甚少,是因為藏北自成世界,藏北人對於自身之外的生活的不參與——他們無暇也無意參與。西藏為全國五大牧區之一,藏北是西藏的主要牧區,但拉薩人吃的是內地的奶粉和肉類,喝的是青海、甘南的酥油打的茶,荷蘭奶粉在拉薩也曾一度暢銷,而全西藏竟無一家如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的乳品、肉類加工廠!除去其它因素,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然環境的惡劣。凡是來過藏北的人,都不免生出一種極簡單的念頭:能夠生存就不容易了,至於發展,就別談了吧。

  自從我見過了、接觸過了那麼多的藏北牧民,我就不再像一般的外來人那樣看問題。那些牧人們或許還能記得在某一個夏天裡或某一個冬季裡曾見過一個不知名的漢族女人,但他們無從知道我對他們的深刻的同情和無法一言以蔽之的感慨,或者知道了那種同情也不以為然;也許對於我早已經淡忘,但我仍然一廂情願地認為我因為見過他們就該負有某種責任,而我所能盡到的最主要的義務就是讓世界知道藏北的存在和怎樣的存在,讓世人對於藏北人的生存狀態略知一二,使他們在自己優裕的或不太優裕的,匆忙的和不那麼匆忙的生活之外,瞭解在同一地球上,同一類別中,還有另一番天地在。因此,我想以文字為藏北遊牧人作一番勾勒——

  無論多少人以為藏北牧人的生活其苦難耐,流放者生涯也不至於此;或以為那種循著季節交換牧場、追逐水草的生活是自由浪漫的,那都是外來人的想法。牧民一般不這樣考慮問題。命中註定,天經地義。前輩就這個樣子,後代也就這樣子了吧。就像我從文部到雙湖途中,所見那位盤坐在蒙式爐前的牧人,左手握羊皮風袋,右手向爐內撒羊糞蛋兒的情景時,腦海裡不期然閃現的那句斯文的話:

  「他以他祖先的姿勢坐在那裡……」

  藏北高原不同於世界上任何一片牧場。高寒使迄今為止的一切科學手段都無法將這裡改造成農田和果園。在這一片不可耕的土地上,遊牧是唯一出路。

  像勇敢的嘎布叫一樣,牧人代表了人類,悲壯地佔領著這片高地。生活就這樣被固定下來:以牛羊為生命,以日月風雪為伴侶,與自然萬物比鄰而居,成為大自然一個元素。遊牧生活相對封閉,自成體系。除春季去北方馱鹽,秋季去農區換糧的大型活動外,一生都在草原牛羊中周旋。所有的生活資料都取自牛羊;吃牛羊肉,喝牛羊奶,穿羊皮衣,羊毛鞋,住牛毛帳篷。用牛毛編袋子,撚繩子。只有帳篷杆、平底茶鍋和金屬針需要引進——當代牧民仍生存于自給自足封閉狀態的自然經濟中。

  因此牧人的牧事活動全由季節支配,工作只限于同牛羊打交道。藏曆元月(公曆二、三月)產羔季節,牧人徹夜守候在牛羊圈裡,看牛媽媽怎樣將小犢兒身上的羊水一點一點地舔乾淨;四月初三擠奶節;四月中旬抓山羊絨,五月中旬抓牛絨,七月底八月初剪綿羊毛,藏曆十月冬宰。

  因此牧人的感情就系結在牛羊身上。牛犢羊羔自落地起便成為家庭一員。每只牛羊都給取上親切有趣的名字。不少牧人對數字缺乏概念,計數常在出牧時守在羊圈門口丟羊糞蛋兒:出來一隻丟一顆,或有人問起財產狀況,就兜一襟羊糞蛋兒讓人家數去。但若是幾百隻羊子中哪一兩隻丟了,主人馬上就知道。冬宰時牧人心疼那些言生,尤其是老母畜。吃了它們多年的奶,不忍心下手。所以西部屠宰法是用大針從背部刺入內臟,儘量讓羊子減少痛苦;中部牧區則用繩子纏綁羊嘴,讓它窒息而死。牧人們認為動刀宰殺是不可取的殘酷行為。

  牧人對馬的偏愛到了近乎荒謬的程度。這種愛馬之情帶有原始宗教的圖騰崇拜色彩:馬是路神的象徵。在交通工具大有改善,不再以馬代步的地方,人們的傳統心理還是一成不變。索縣領導人就抱怨說,統計中發現馬的增長率最高,而馬的經濟價值最低:不吃它的肉,不擠它的奶,不用它的皮,由它自然繁殖和死亡。平時不用它,野馬一樣放養還要吃大量的草,與牛羊爭草場。馬的貴族地位真令人不解。

  與此相反的是牧人討厭山羊,瞧不起。嫌它們長得不好看,又調皮搗蛋,肉不太好吃,皮子也不太好用。其實山羊對於牧人生活很重要。牧區有句俗話:「富人靠山羊積累財富,窮人靠山羊對付日子。」山羊擠奶最早,產羔當天就可以擠,一直擠到冬宰之前的配種季節。山羊潑潑辣辣一點兒也不嬌貴。就是有些毛病討人嫌:牧人放山羊最累,因為它們喜奔跑,喜爬高處,喜吃有毒的吾曲花。最討厭的是,稍不留神它就溜進帳篷偷東西吃。而且如果與山羊眼睛對視一下,總會發覺它的眼神有些賊溜溜的。所以人們更喜歡馬這個矜持的貴族。

  牧人日常飲食中多肉、奶等高蛋白食品,但比較單調。風乾的牛羊肉有冰凍殺菌作用,易儲存,易攜帶。攪拌牛羊奶,分離成酥油和奶渣;酥油就是未經進一步加工的黃油。先在細長的酥油桶裡放進磚茶燒的水和少許鹽,放上一小坨酥油,上下攪動,使水與酥油充分溶合,就是西藏特有的酥油茶了。許多外來人喝不慣這股特有的羊膻味,一旦喝慣了就有癮。不喝就「腰杆痛」。奶渣含於口中,有生津解渴功效,並可拌糌粑,做過節時吃的奶渣糕。奶制品中的酸奶,味道醇正上好。中西部的酸奶嫩嫩的,東部嘉黎一帶則稠粘得攪不動。主食糌粑,用炒熟的青稞拿手磨磨成粉,倒少許茶水用手指抓成幹而不散的坨坨,即可食用。如能放進些酥油、奶渣和糖,味道更佳。所以一般牧民不必專門做飯,只在晚間燒一鍋藏式稀飯就成。名為「土巴」的鹹稀飯,用小麥粉做面疙瘩,再放些幹肉和圓根。沒有炒菜的傳統。頂多煮肉丁。常年不吃蔬菜,牧人最初見漢族人吃青菜,還大驚小怪地笑話漢人「吃草」。

  遊牧人生活是不安定的。除冬、夏草場大遷徙外,尋常日子裡,即使找到一處最豐美的草灘,住不到一個月也必須搬遷。說「豐美」只是相對而言。藏北牧場可能是全世界最壞的牧場。尤其西部五千米以上的草場,大多像癲痢頭的稀疏毛髮一樣,實屬半荒漠之地。幸好據說由於日照強烈等原因,牧草營養價值很高,權且作為補償。但不可克服的缺氧影響了牲畜的發育,因而西部的牛羊比之海拔低些的東部牛羊個頭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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