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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收了天線,閒聊了一會兒,我們車上的四個人:洛書記、丹堆師傅、小米瑪和我,各就各位坐睡起來。前排兩個各自縮進藏袍,我把鴨絨被扯開,蓋住小米瑪和我的腿腳:裹緊了皮大衣,寒氣仍然無孔不入。冷得無法入睡,盯住車窗外幽深的天空發呆。突然發現東方山頂上有一盞酷似菊花的光芒四射的黃燈,便不假思索地歡呼起來:「哎,電燈——」

  滿車人都醒了,伸頭探腦瞧了瞧,滿不在乎地糾正說,那只是一顆星。

  有點兒難為情,忙解釋說,本以為是某個地質隊的電燈亮了呢。

  獨自欣賞這顆夜空中唯一可見的金光閃耀的巨星。是太白金星,格外近,格外大,藏北荒野之夜特有的景致。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有如此動人的星光。

  翌日清晨,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我們就啟程了。趕了一小時路重返雀莫山,徘徊許久,找不到東去的路。只好按大概方向去碰運氣。等我數月後第二次來雀莫山時,才發現我們的選擇距正道不過百米遠,而百米之差,謬以百里。遠些倒不怕,誰知前方有些什麼在等待著我們!盲人瞎馬亂闖一氣,一整天始終沒找到可走的路。不是在大如土丘的草墩上顛來拋去,就是好不容易爬上一座山後,四顧都是大起大伏的草山。拿望遠鏡瞭望又瞭望,分析過再分析,依然是前程渺茫。等偶然發現有大車駛過的痕跡,似乎有條簡易公路時,大家大喜過望,甚至喜氣洋洋地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相互慶倖了一番。

  可是沿那條路走了艱苦的一段,方才醒悟過來:這是一條廢棄了的公路,是六十年代改道以前的青藏公路!它已成為歷史,即使沿著它能走得通的話,只能到達比多瑪更遠的淪淪河兵站。何況此路時斷時續,路斷處常有小車越不過的深坑。沮喪地放棄了它。接近傍晚時到達瑪爾曲(即長江源淪淪河)河邊時,下車去河面試了試,冰結得不牢固:不能過河。其時情況已相當緊迫——油料將盡,食物告罄,連開水也喝不上,道路始終不見。無論向何方奔馳,總能看見格拉丹冬。它已經變得猙獰險惡,一片白色恐怖。這裡已接近多瑪,本應看到牛羊牧人,但奇怪的是一天來不見一人、一羊或一獸。只有上一年那場雪災的遺作;皮毛完好的完全幹縮了的牛犢,完整地保存了白色骨架的羊子,一隻死狗什麼的,淒淒慘慘。

  煩躁氣氛越來越濃重地襲來,每個人都焦慮不安。我的不耐煩是自前一個難熬之夜發生的,一天來它迅速膨脹。在絕少人煙的大荒曠野生活五天,剛好是新鮮感消失、不安感增長的時刻,這種狀態持續下去,說不定還將出現這感那感,百感交集,百感皆無……一代人之後也許就只留下麻木感了。總之,積無人區五天之經驗,我這人很不適宜於遠離人群的隱居生活。所以當好眼力的丹堆師傅在暮色蒼茫中最早看見那條黑色公路和公路上奔走的汽車,大吼一聲「到公路啦」的時候,群情鼎沸,我也拍手大笑。迫不及待地撲上青藏公路的柏油路面時,我們的小車耗幹了最後一滴油。

  五天時間在生命歷程中很短暫,但這非凡的經歷將使我受益終生,或許在許許多多年之後,我仍能從中發現和領悟出新的意義,即使令人焦灼的末一天的迷途,也給予我以詩意的回憶——

  季節河已經乾涸
  道路也被遺棄
  橫陳的牛廠風乾成標本
  一隻羚羊也不見
  一隻狼也不見
  燦爛夕照為誰光明
  草青草枯又為誰
  聽說此地曾遭百年不遇雪災
  人們揮淚別去
  我不忍在此逗留
  我要去東方尋找我的公路
  公路那邊有紫氣升騰的巴木隆山
  我已走了很久很久
  眼前唯有千黃的草山顛連成片
  翻過一山又見一山
  早已感到審美疲倦
  疲倦到懶得再看一眼
  可是草山無休止地朝我蜂擁
  而步履越發艱難
  多麼渴想那條車水馬龍的公路
  以及公路那邊的紫色山巒
  夕陽在身後轟然墜落
  隨即升起的某種預感
  令我焦灼不安

  ——《迷途》198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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