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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就在這天下午,在越過大片黑色戈壁之後,踅進一條寬敞的雪穀。左右兩面是雪山,右面山低而平緩,左面山群峰高矗,氣勢磅礴。經久不息的雪風漫捲,把雪粉吹送到遠遠的山根,又一層一層鋪至山腰。山腰以下漸漸砌成金字塔基一樣寬厚堅實的斜面。這似乎就是哲木。在格薩爾時代,哲木是頭戴法師帽的神漢山,為格薩爾跳神占卜的巫師。現在它就在雪線之上,寂寞地消磨著永無窮盡的歲月。

  後來阿布聽了我的描述,說這兒可能不是哲木,大約是名為「諾拉羌瑪」的山。那意思是「毀壞野牛的地方」——氣候惡劣、酷寒難耐的地方。

  此地海拔當在五千四百米左右,地面雪粒已變成一種實在的物質,風把它雕成美麗的圖案,新月狀波紋狀,或者抽象的似是而非的圖形。紅色塵埃又為雪的浮雕塗上一層疏密有致的釉彩。全人類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並欣賞和讚美了這片堪稱最現代的大型環境藝術品。

  風雪之原上,我們作了短暫停留。小車從大車廂油桶裡加油。氣溫很低,風很大,但滿地彩石誘惑了我。藏北高原上各類彩石花樣繁多,應有盡有,撿回家可作盆景裝飾。若干年前,這兒肯定有河水流過,乾涸已久的河床上留有被沖刷的痕跡,盡是夾雜紅色條紋的白石子兒。陡然發現了一枚與眾不同的石子兒,棕黃色有明顯的人工刮削痕。以我不多的考古常識,當下斷定是件細石器。後來證實這一發現很有意義。

  就這樣駛過了永久積雪的冰谷地帶,駛過了黑色砂礫遍佈的戈壁灘,駛過了與藏北中部幾無二致的富庶草場,駛過了一條又一條由於嚴寒而膨脹起一個又一個冰丘的固體河。第三天,雙湖那兩輛打野牛的車與我們分手,吞瓶蓋的小夥子使命結束。不到一年前,他們從此地可以眺望到的美切崗根抗災指揮部出發,在雪野中邊開道邊走車,每天推進幾公里,一直「拱」了二十天才到達這兒,與已完成發放救災物資任務返程中的阿布書記會師,又掉轉頭一路拱回美切崗根。

  我們沿著寬闊平坦的草壩子長驅直入,一直深入到一個完全不能想像的地方。

  已是第四天上午,由於確信距離雀莫山已經不遠,而雀莫山離多瑪不過三十公里——其實遠在百多公里開外,是洛書記搞錯了——按地圖上所標,此刻我們已在長江源頭的格拉丹冬正北,但可以不接近它,從雀莫山徑直東行,便可到達多瑪。如此說來,當天可以輕輕鬆松抵達目的地了。在一堵土崖下面,那曲人與雙湖人告別,互獻哈達,祝福一番。目送那台東風大車緩緩北去,兩台豐田像望見了家的馬一樣飛奔起來。

  大約兩百公里之外的格拉丹冬是驀然間闖入眼簾的。纖塵不染的天空下,幾何形狀的雪山叢銀亮醒目。比起沿途所見草山,格拉丹冬是傲岸而高雅的偉丈夫。此後兩天裡,它始終以不同距離和角度俯視我們,像白色魔障的圈套,我們差一點兒沒能逃離。

  草原上出現了大車、小車的新鮮轍印。三天前安多縣委明加書記來這兒看望災後的牧民,打了十多隻羚羊分配給困難戶。碰巧我們遇上一位去貯存點取羚羊的牧民,瞭解到這些情況。明加書記仍在這片草原上逐戶視察。大家心存僥倖地希望碰上他,明知很難。要是能碰上的話,也不至於後來誤人歧途了。

  我們沿著小車轍直奔兩頂帳篷,聽見動靜,一頂帳篷裡走出兩位老人一個小女孩,另一頂帳篷裡,爬出一個中年男人,雙膝和雙手著地,邊爬邊熱情地打招呼。洛書記他們快步迎上去,俯下身子同他握手問好。殘廢人的妻子兒女都笑盈盈地站在帳篷跟目u。

  我們全都擁擠在兩位老人的帳篷裡,燒水預備打茶。現在大家才搞明白兩頂帳篷原是一家人,殘廢人是老人的兒子,據說好像是嚴重的關節炎。兩家都是五保戶,由人民政府照料。兩家幾乎沒一個能勞動的人。

  茶開了,每個角落都搜羅了一遍,仍然沒見酥油桶。酥油桶?老人回答,已經一年沒喝上酥油茶了,酥油桶都開裂了。去年雪災,家裡的羊子全部凍死。

  大家都很難受,往老人和小女孩的茶碗裡各放進一小蛇酥油。臨走前把從雙湖帶來的牛羊肉一古腦兒倒進老人們的大盆裡。

  這是我們無人區之行中所見最後兩戶牧民。其實現在已進入多瑪區的瑪爾曲鄉,奇怪的是「有人區」反倒再不見人影了。

  老人們並沒有告訴我們,前面將遇見哪些異常情況,我們毫無思想準備地駛入那個不可想像的地方。

  那一片草壩子異乎尋常的開闊。斑斑塊塊的牧草稀疏纖細,褐色礫石灰沙隨風漫捲。這個半荒漠地帶就是著名的羚羊交配場所「足措塘」。「足措塘」,是藏語「羚羊集聚地」之意。草野荒原早已秋得深沉,唯有此地春意蕩漾。數以萬計、十萬計的羚羊鋪滿大地,就像從前聽說過的那樣:根本看不見地面。只在小車穿行其間時,它們才急忙逃竄,跑不很遠就又停了下來。我的眼睛有點兒近視,眼鏡又丟了,恰好一片大寫意:依稀看見萬頭躦動,依稀看見猶如長城的一列。眼神好的人老遠可望見公羚以角相抵的細節,車聲為它們解了圍。

  有人曾精確地告訴我,羚羊交配需時三周,其中一個階段就是爭奪母羚戰役。目前這一階段顯然已近尾聲。我們所見驚走的羚羊群,一般都由一隻公羚打頭,十幾隻數十隻母羚緊隨其後,可謂妻妾成群。如同自然界一般動物一樣,母羚比公羚要醜,醜就五在沒有那兩根長角。母羚很被動,沒有擇夫權,只屈從於強權統治。又可謂勝者王侯敗者賊,那些情場失意的公羚們,此刻不知流落哪個山頭。

  穿越足措塘,用了差不多三小時。我們沒獵取一隻唾手可得的獵物。戚哩哢嚓拍了許多照,這一次攝影設備帶得最齊全,廣角鏡頭,長鏡頭和增倍長鏡頭,全部派上用場。但是不幸,當時並不知攝影機發生了一點兒小故障,致使這一草原奇觀全部成為空白。

  夕陽輝煌的時刻,我們已站在雀莫湖西眺望雀莫山了。

  雀莫山一片緋紅,甚至有些妖冶。山形酷似富士山,遠遠近近的丘陵草坡匍匐在它腳下,也是紅彤彤一片。暖且深沉的色調,使大地儼然升起莊重的宗教感,萬物都沐浴在這片紅光中。我們站在彼岸久久眺望,直到紅光漸褪,夜色將臨。

  雀莫山紅色夕照這一晚,我們迷了路。當天所犯的最大錯誤,是把生活大車打發走了。沒有了帳篷、鋪蓋、爐灶、炊具和油料,兩輛豐田越野幾乎擱淺;誰也沒到過這地方,一戶牧人也不見。地圖翻來覆去都要給盯爛了,還是看不出雀莫山通向雁石坪(多瑪)之路的丁點兒暗示。橫量豎量,比較研究,反復討論的結果,沮喪地決定當一夜「團長」。

  奇寒的夜把時間都凍住了,這一夜特別漫長。為了消磨時光,洛書記擺弄好車頭的天線,想聽聽西藏新聞。離開那曲不到二十天,卻有隔世之感。但不知怎麼搞的,在這西藏黝黑的曠野高地上,中央台、新疆台、青海和雲南台……的廣播清晰地傳來:「中共中央總書記……」「農業科學院……番茄新品種……」還有四川台的藏語廣播,吵架一樣的康巴話。獨獨西藏台毫無聲息,大約播發訊號最微弱。西藏地盤收不到西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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