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
二六 |
|
第一天趕的路不很多,一百六十多公里。此後的四天也難有超過二百公里的。因為早起要燒茶、吃糌粑、收拾帳篷行李,啟程就晚;到下午要早早物色好宿營地。營地至少有兩個條件:淡水和牛糞。附帶條件如背風等。那些藏族人紮起帳篷來很神速,七手八腳幾分鐘就成。再分頭撿野牛糞,從河溝裡砸開冰塊拿麻袋背回去。我戴著大皮毛手套撿牛糞,雙手仍凍得不聽使喚。有人升火燒茶,做土巴稀飯。想略微改善一下,就往土巴鍋裡削一些幹羊肉。黃昏時就可以圍坐在帳篷裡開晚飯了。草原上風大,寒氣從牛毛帳篷壁上透過來,披著皮大衣也冷。洛書記就說,從前呵,騎一天馬,腳都凍僵了,往帳篷裡一鑽,暖和得沒辦法;現在的豐田車裡太舒服了,下了車鑽帳篷,就又冷得沒辦法啦。 晚間我就睡在豐田車裡。只蓋一床鴨絨被就成。不過兩面車窗玻璃需搖下一點兒,不然冬季裡有窒息的危險。我對這一點極為關注,認為窒息而死是很輕易的事情。後來每次下鄉,我都起個大早,檢查別的車裡睡覺的人。有一次兩位藏族幹部在一輛豐田裡蒙頭大睡,敲了幾回窗子動靜全無,而車窗是緊閉著的,我便驚慌起來,「他們是不是死了?」其實他們沒死,聽見人聲喧騰莫名其妙地爬了起來。這個開心的誤會一直講了許久,他們見到我就揭短——「那一次你說我們死了……」 另一台豐田車裡睡著五十六歲的王工程師,整個隊伍裡只我們兩位漢人。王工年齡最大,但五天的無人區之行,海拔都在五千米以上,只有一晚他吸了氧。 如果能在途中碰上牧民帳篷,就意味著此處既有水,又有燃料。第一天我們就傍著一戶牧民過了夜。這是全天所見唯一的一戶牧民。吞瓶蓋的小夥子追上我們後不久,悠悠向前行駛了不到兩個小時,遠遠地看見一大群幾百隻羊子,放牧人是一個背著叉子槍的青年人。前面車上的人去詢問過,青年牧人遙指一處地方,一行車便向一條溝壑處駛去。那裡有一頂黑色犛牛帳篷。這唯一的一戶牧民自稱是安多縣紮薩鄉的,一對夫妻,四個小孩,雇那位青年人放牧。 上一年雪災時,他們被阻滯在雪海此岸,無法搬回家鄉的冬季牧場,獨家獨戶在這與世隔絕的荒原度過了漫長的一冬。好在只要有了茶葉和鹽,他們的日常飲食全部取自牛羊,倒不至於像我們所想像的那樣艱難。不過已接近自然人的味道了。無分長幼一概蓬頭垢面,毫無修飾。四隻羔羊般的小孩看不出是男是女,都裹著粗粗縫製的羔皮衣,與小臉兒一樣,油灰得失去了本色。他們四個站在我們的帳篷跟前,大的不足一米高,小的剛剛會走路,一個比一個矮,像一組石雕小品。與交通便利的班戈一帶牧人不同,人跡罕到處的牧民表情不很生動,很難感到他們對外人是否熱情,連好奇都說不上,而且一般不笑。在這種缺乏同人群交往聯繫的環境中生活的人,交際能力是會退化的;而在這種環境中生長的孩子,將來個人能力的形成也會大受影響。 主人聲稱他們是安多縣城最遠的牧民了。這之前我曾打聽過這件事,有人說最遠的遊牧點距縣城一千公里,後來有人又糾正說,不過七、八百公里。依我親眼所見,大體估算了一下,安多縣最偏遠的牧民距縣城不超過五百公里。直線近些,繞道就遠。遠程牧民一年中只在冬季去多瑪區一趟,出售畜產品,購回糧茶糖及日用雜品。此時長江之源的嘎爾曲、瑪爾曲封了凍可通行,堅冰消溶路就斷了。 第二天大早,那帳篷的主人便在帳前守候,等我們用過早餐拔帳而行時,撿回我們丟棄的啤酒瓶、罐頭盒、塑料袋等等。我們走了,他們的生活複歸寧靜。 可見通常所說的無人區並非無人。按照第一戶牧民的指點,第二天上路徑直尋到一個山坳,果然有頂帳篷。這家老人是北部通,對於通往多瑪的路了如指掌。大家手捧西藏百萬分之一大地圖中有關那曲地區西、北部的局部鑽進帳篷請教,不料撲了空,老人的兒子說,父親前一天出門尋馬,整夜未歸。老人要去區上買茶葉,而放養的兩匹馬不知流浪何方,雖說揣著望遠鏡,偌大草原哪裡去找! 無人區的牧人都可以做國王了,每一戶都有方圓幾十上百里的領地。雖然地處高寒,這裡的草場卻出人意料的豐美。有些谷地甚至比之藏北中部牧場也不遜色。近些年全球氣候仍在轉暖,藏北無人區的遊牧地帶將有擴大之勢。 又趕了半天路,轉過一個山彎,見一大群羊子滾動在草坡上,草原王子一樣的小牧童,遠遠站下瞧我們。大聲詢問他家的帳篷,牧童抬手指了指。此時忽聽一聲槍響,原來後面那台豐田打中了一隻羚羊。等那幾台車陸續趕到時,我們的車已停在帳篷前好半天了。 先進去的同伴說,上一家的老人找馬沒找到,昨兒晚上留在這家。洛書記又拿了百萬分之一西藏地圖的局部進去請教。我始終沒見到這位神秘的老人,站在外面細細打量帳篷。黑牛毛帳篷是用幾根牛毛繩扯起固定在地面的。帳篷釘不是木質或金屬的,而是斫斷了的羚羊角的尖端;地面丟一把斧子,斧柄也是羚羊角。真想不到羚羊角還有這一類實用價值。 同伴們從帳篷裡魚貫而出,留下老人繼續尋馬,我們繼續趕路。其實牧民對時間、距離的概念很模糊,問路要打許多折扣。他們指點說,從某地到某地,騎馬要走幾天,馱牛要走幾天,折算成車速,出入就大了。而指點道路僅靠某座山、某座湖的標記,就更拿不准,最後兩天裡我們差點兒把自己都走丟了。 無人區風光決非一般人所想像的荒涼和單調,但始終伴有異常奇特的感覺。視野廣闊遼遠,世界無限展開。天際擴張,地平線後退。穹窿之大,使相距不遠的車看起來小如昆蟲,對面立一位大漢也渺小了許多。而能見度又好,遙遠地望見一個黑點,要跑上大半天才分辨得出是頭野牛、一塊巨石,還是一頂帳篷,因為缺乏音量對比,我那被公認的中氣很足的寬厚中音,剛一出唇就輕飄飄四散而去。緩緩爬上一個山頂,看迢遙遠方,雲影、山影、湖影,綽綽約約。幹黃的草野上,大群大群的藏羚羊、野驢們信步遊蕩,草山草灘顛連一氣,延伸到綽約雲影中,茫茫地融為一體。 無人區山水,其實都有名分,按其形態、顏色,取上與之相應的名,寨瑪措——小而多的湖群:「豌豆湖」;嘎瑪加夏——群山名:「一百顆星星的雪山」。廣大的地域看似渾然一體,實則細微可分。荒野之路幾乎不可見地四通八達。有零星牧人的路,有馱鹽的路,舊時代土匪的路,野獸的路——湖畔河邊,呈放射狀通向四方的野驢飲水路,比野驢路更窄的是羚羊路,遠遠望去,細如遊絲。 第二天下午開始,地平線漸漸升高。與昨天相比,風景大變。天地之間發生了變化。蒼穹降低而且不再完整。這片大陸升浮起來,天空唐突地向四周地平線包抄下去,雲彩也毫無準備地隨之沉落。常常是欣賞了這一局部,待到翻越一座緩坡,另一局部迎面撲來。令人好笑地聯想到,每條地平線都很可疑,每條地平線之下都有埋伏,而且——吉凶難蔔。 這一方的太陽也與人類世界那一個不同。相信它在太古代、元古代,在洪水期、冰川期之前,直到公元一九八六年冬月的今天,它都這樣荒漠地照耀著。它是一個無所事事的物體,每天每天無可奈何地例行公事而已。不僅升落的突兀有別於我們那輪太陽,巡行路線也偏離常軌。同時又因方向感錯亂,總覺著太陽不對頭,有種揮之不去的荒誕感——真正是世界邊緣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