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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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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北,尤其文部、雙湖一帶,地面上裸露的各類化石種類繁多。一位查桑區幹部送給洛書記一個大如掌心的化石,說是小羊角的化石,彎彎的盤成圓圈,像袖珍盤羊角。每一條紋路都像經過了精雕細刻似的精美。說是羊角化石,大家都深信不疑。直到不久後我去了內地,在某博物館發現了一個菊石標本後,才明白哪裡是什麼想當然的羊角,分明菊石無疑,若干億萬年前的海底之物。 佈滿石燕的當年的海底之山應當拍入電影鏡頭。距我離開雙湖半年之後,攝製組到達那裡,熱心的諾地再次充任嚮導,驅車大半小時到達老地方。然而舉目茫茫,那座山卻海市蜃樓般地消失了。連翻兩座山,拍電影的人累個半死,卻沒發現一枚石燕。諾地尷尬又詫異:他從小就在這一帶放羊,後來又曾多次帶人來撿「鳥化石」。 雙湖幹部中年輕人特別多,閑來無事,便在大院裡學牧區兒童遊戲:甩羊骨拐玩兒。我想去採訪一下附近的老人,有人便把其中一位年輕人叫了來,讓他帶我去退休幹部索多家。不過百多米遠,那小夥子硬讓我坐上摩托車把我載了去。這位索多嗜酒如命,從早晨起開始喝酒。所以我得上午就去,趁他沒醉時瞭解些情況。 大大的房舍裡就見他一個人坐在爐前喝酒,後來才發現有一個很老的老人坐在不顯眼的地方一動不動,一聲不響。索多身材敦實,臉色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他是從前的畜牧局長,說起話來聲音洪亮,也很豪爽,說不上兩句話就要哈哈大笑幾聲。他再三說他退休後的生活非常幸福,再幸福不過了。哈哈。 「……從前哪,木嘎爾、西亞爾、昂歐山一帶沒有人,索山只有獵人……到了雙湖北面才有人啦。哈哈……群眾意見?群眾有兩種意見,一是要回去,二是還要往北……從前哪,北面索嘎爾江冬山多木雄山住土匪,土匪站崗放哨。藏族土匪呀,藏族土匪只搶東西不殺人,哈薩克土匪是又搶東西又殺人……哈薩克?青海那邊過來的,哈。從前哪,兩隻腳的人四隻腳的言都要上稅……野驢生活在戈壁,野牛生活在草皮,石羊喜歡陡峭的山,羚羊四處去。哈哈哈。」 在雙湖休整了幾天,一想到要去無人區走一遭,就抑不住激動和興奮。無人區,無人區,念叨了十年的無人區,究竟有些怎樣的不尋常之處,它怎麼就具有這樣大的誘惑力呢!或許就因為眼下這個狹小的地球上已是人跡遍佈的緣故吧。 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踏上一行足跡,是人類好奇心與虛榮心的小小滿足。 一般人想要遊覽一番無人區風光,並非輕而易舉。有一西方人早年穿越藏北無人區時,連續行進八十一天,竟連一個人影也沒見到。近幾十年來雖有遊牧區不斷擴展推進,但仍罕見人跡。即使以車代步,也需作充足準備。至少要有生活大車跟隨,裝載汽油、帳篷、爐灶、鋪蓋等一應生活用品。所以從地區到縣上的領導人幾乎無緣到此一走。只有雙湖的阿布書記是個例外。上一年大雪災,從安多縣無法救援色務、崗龍一帶災民,阿布奉命從雙湖與安多之間的美切崗根出發,迂回無人區到達崗龍。奇怪的是,一年來雖然風大雪猛,但阿布的小車轍印仍在這片荒野上時隱時現。 這次決定走無人區,與其說是工作需要,不如說感情需要的成分更多。剛卸任的洛書記對藏北大地滿懷深情,在任二十六年沒能走遍它;新就職的行署專員土登才旺也想就此清點一下家當。加之他倆都是雙湖幹部出身,雙湖像娘家一樣為大家打點了行裝,派一台東風大車與我們的兩台豐田越野隨行,又安排一大一小兩台車去北部狩獵。至少可結伴走上兩天。浩浩蕩蕩一行五車向無人區進發。行前我豪邁地電告拉薩: 十一月二十九日北上無人區經多瑪返那曲 確切地說,一離開雙湖即算進入無人區。別看雙湖駐地就那幾排不起眼的房子,在荒漠的草原中卻充滿了人世間的溫馨。每年深秋,雙湖幹部們便驅車出來打野牛。在野地裡一呆就是十天半月,野人一樣過日子。一回到雙湖的家裡,心滿意足地說天堂也不過如此吧。而雙湖又算什麼呢,在雙湖下鄉的那曲幹部回到那曲,說像回到天堂還差不多——但那曲又怎樣?拉薩各機關願去那曲下鄉的不多,十天的事情恨不能一天辦完,而且只在氣候好些的夏秋季去,像候鳥。為此那曲人挖苦拉薩幹部是屬狗熊的,地委小招待所夏季人滿為患,冬季門可羅雀——冬天是狗熊蟄居季節。 雙湖幹部打獵過冬,也是為生計所迫。雙湖太遙遠啦,離那曲上千華里,離拉薩上千公里。蔬菜難得吃上,燃料要自食其力——雙湖幹部有兩項額外工作:撿柴撿牛糞和打野牛。一個單位打上幾頭野牛,這個冬天就好熬了。 人多勢眾,挺壯膽的。但是人多事情也多。剛上路走了兩個半小時,那位擔任嚮導的小夥子出了問題。他坐在行駛中的吉普車裡,拿牙齒啃啤酒瓶蓋,恰巧車輕輕地顛簸了一下,那鋸齒狀的瓶蓋就剛好扣在喉嚨裡,出不來也進不去。大小車輛上的人全都站在野地裡圍觀他,出各種各樣的主意。看他滿臉緊張、哭笑不得的樣兒,大家覺得既恐怖、又滑稽,想笑又不敢、更不忍心笑,不約而同地感到嗓子裡極為不適。議論紛紛的結果,為保險起見,打發小吉普車送他回去求醫。大家要在前面一個有淡水的地方紮營等他。小夥子的角色很重要。所有人中,只有他一個曾走過這段無人區一半的路程。不料沒過很久,那輛小北京又風馳電掣般追了上來。戴狐皮帽的小夥子鼻子眉眼全是笑,如獲大赦般地輕鬆:那瓶蓋自動出來啦!謝天謝地!大家的喉頭這才鬆弛下來。 雙湖以北荒無人煙,只有雙湖幹部檢柴、打野牛的車痕。這柴名叫「嘎布叫」,燒起來有股高雅的香味。沿途嘎布叫披著小小紅衣,地衣一樣緊貼沙地,像大片大片紅雲。根莖往下伸展,在磽薄的地層之下蜿蜒交錯。嘎布叫的故事很動人。那是很久以前眾樹集會的盛大節日裡,樹木之王悲哀地發現所有樹種都來自南方。北方怎能沒有一個樹種呢?樹木之國的領地應該拓展到北方啊!然而派誰去呢?黃楊?白樺?青(木岡)?……幾乎所有在場的樹木都往後退縮,避之唯恐不迭。想想看吧,那一片荒涼的北方高地,生命禁區,高拔,嚴寒,乾旱風雪……最後,勇敢的嘎布叫挺身願往。當時他還是一個挺拔秀麗的喬木。但他附加了一個條件:把身子藏在地底往下生長,只把腦袋露出地面。 樹木之王欣然應允。壯士嘎布叫佔領了北方高地,在地下長成盤根錯節的叢地,在砂磧層之下汲取水分養分,貼在地表的紅葉是生命之火的閃耀。饑寒交迫的馱鹽人遊牧人路過他身旁,他便獻身給他們作燃料。 牧人們杜撰了這故事解釋自己在高寒地帶生存的理由,或許他們根本未曾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代表了人類,體現對地球上最高寒的陸地,對人類所能生存的條件接近極限處的佔領。 從宏觀意義說,我想這是藏北牧人乃至藏民族對於人類的貢獻。這說法或許不過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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