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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嘎爾措鄉位於查桑區駐地以東七十公里。十多年前,嘎爾措鄉還坐落在申紮縣城附近的嘎爾措湖畔,因草場載畜量飽和,生產無法發展,群眾窮得要命。一九七六年,嘎爾措全鄉北上遷往雙湖,男女老少趕著成千上萬只牛羊,跋涉了整整一個月,在查桑的瑪威山下定居下來,仍沿用「嘎爾措」鄉名。一九八〇年,全西藏實行包產到戶政策,嘎爾措鄉卻想繼續集體經營再試一段。

  當然這樣的嘗試不僅僅需要勇氣,還需要多方面條件,其中最重要的條件是有一位擅長管理的領導人才。嘎爾措鄉黨支部書記白瑪恰好具備了這種才幹。他把這個三百二十人的牧業鄉整理得井井有條。經商的,放牧的,各司其職。幾年來,全鄉人均收入達千元以上,是全西藏人均收入最高的鄉。

  我兩次路經此鄉,不巧都未遇見白瑪其人。第一次他率商隊去阿裡的普蘭搞交換去了,開著東風大車去的;這一次他又去了嘎爾措二村。本來很想同他聊聊,聽聽他的感受和打算。我只看到了全鄉的定居點,一排排藏房,房前一排排風力發電機。有照明電燈、收音機和縫紉機。兩個村各有一所小學。平日裡老人和部分婦女在家,勞力們被編成放牧小組外出遊牧。可以不時輪流回家住幾天。放牧其實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公牛母牛、山羊綿羊需分開放牧,個體的遊牧之家窮于照應。而結成整體後再予以分工,牧民則輕鬆得多。

  最累的是鄉幹部,除了各家燒茶的牛糞不需幹部親手往爐內丟外,其餘都要管。調度勞力、分配工作、記工分、搞分配……全是幹部在忙。為避免吃大鍋飯,他們制訂了有關集體生產經營的若干條款。例如眼下實施的多達三百條目的工分制細則,是一九八四年的修訂本。放冬羊、春羊、放一歲羊、二歲羊,有不同報酬,蓋羊圈大、中、小,都有規定工分。放每一隻羊子所記工分,精確到小數點後面的七位數——會計使用電子計算機。

  上一年雨初在此地住得久,發現了許多容易被人忽略的細節。比如說這裡的人們有聽收音機的習慣。鄉支書白瑪作為自治區人大代表去拉薩開會去了,人們能夠準確地得知他哪一天回來。雨初還注意到,每逢通知晚間開會,人們從收牧後到開會前的一個多小時裡,已經換過了衣服——人們過日子,可不光是過給自己看的,自尊感與愛美之心往往體現在外人投來的目光中。尤其女人,只有在異性面前才成其為女人。

  與其相反的一種情形是,那些極端分散的個體遊牧家庭,不可免地回復了自然狀態。在大草原上偶爾碰上的每戶人家,哪一個不是蓬頭垢面。查桑鄉一位牧女找到工作組告狀,說父親虐待她,不讓她吃飯。而老父親又委屈地跑來解釋,說女兒常常私奔到查桑、雙湖,。寧肯乞討也不願回家——這問題工作組無法解決。那姑娘與一雙老父母和年幼的弟弟,住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寂寞得很。她出走的理由很簡單,只是想到人群裡去。

  這一次來嘎爾措,就在白瑪家裡燒茶吃飯,把在那曲帶上的牛羊肉煮過一道,又裝進竹筐。想起上次與我合過影的小孩,便出門來找。見一大群人圍著大堆幹牛糞在忙,打聽了一下,原來在分牛糞。這是公社化後特有的情景,如今農牧區已多年不見了。可是轉了一圈也沒見那孩子。上回從雙湖去文部,路過嘎爾措逗留了一個中午。一個大約三歲的孩子長得很乖,眼睛大而亮,頭髮豎起氈成片兒,灰灰的小臉蛋兒。頂奇特的是他那一身連衣褲,手撚的上毛線織成,前後不開口,只一個領口一個襠,服服帖帖套在身上,像裹一層皮毛的小動物。據估計那服裝是從領口處穿進去,爾後再也沒脫下過。幸好羊毛衫有彈性,不會影響發育的。我蹲在小孩身邊合了影,朋友們看了照片都有怪誕的感覺。這孩子同我兒子一般大哩,他們的生活差別多大呀。

  從文部上路第三天,到達海拔五千米的雙湖辦事處所在地索卡。

  雙湖,因前址措尼(二湖)而得名,因那兒飲用水礦物質含量太高曾一度遷往查桑,後嫌查桑海拔高氣候惡劣,再度搬往索卡。其實索卡地方海拔也高,水也不好。輾轉幾處,丟了許多東西,唯獨名字沒丟掉,其實索卡地方連一座湖也沒有。牧人也都在數十數百公里之外,開闊的草壩子上孤零零幾排新房。雙湖建起地面衛星接收站,可以收到中央台當日新聞及電視節目,常常放映閉路電視。有供銷社和醫院,但沒有新華書店。年輕的幹部們對此頗有微詞。但雙湖也有雙湖的特點,雙湖時常開辦舞會。辦事處副主任索朗貢布是團委書記出身,善於組織青年人活動。打聽了一下他的下落,人家說他回那曲「接羔育幼」去了——他老婆生孩子。

  被安頓在同一年進藏的同學熊亮兵家。說是同學,只是未見過面。十多年前,全國各地千余名大學生大舉進藏,散佈于全西藏各地區,互以「同學」相稱,提起總有非常的親切感。熊亮兵正在那曲開會。他愛人小肖在家,小肖從魚米之鄉的湖北調來高寒缺氧的雙湖,用嬌小的肩頭與丈夫一道分擔著生活。從小肖的言談話語間,可以得知這對夫妻很恩愛;等我無意間翻閱了桌面上的檯曆,記事欄中只寫給一個人的悄悄話,又分明可見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了。在精神與物質生活最貧乏的地方,愛情彌補了一切。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小肖該算是幸福的女人。她也慷慨地把這幸福感分贈他人,待人熱情周到,而且總是笑逐顏開。與前一晚我在查桑區的女房東卓瑪恰成對照。

  在鄉下我常接觸到各種各樣的婦女,她們看我,我看她們,都有異樣的感覺。交流是困難的,因為各自生存的文化圈不同。總起來講,她們是開朗的樂天的自信的。最初下鄉來藏北,我還朦朧著某種優越感,但很快就明白了這感覺的可笑。在文部,我借住倉姆決家,她是一位年輕的主婦,一面給我收拾床鋪,一面嘖嘖連聲:「甯吉!甯吉!」(藏語:可憐見的,可憐見的)——她誠懇地認為一位四處奔波的女人家是值得憐憫的。

  但是查桑區的情況有所不同,兩次借宿人家,兩位女主人都是獨居,各有各的不幸。第一次住查桑區一位女幹部家,她長期與丈夫分居,曾生過兩個孩子但都已夭亡;這一次住區衛生員卓瑪家。卓瑪是三十五歲的老姑娘,穿一身漢式的棉衣褲,辮子掖進一頂草綠色老式軍帽裡。陰鬱的臉上印有生活得疲憊的痕跡,嘴角刻著苦澀的紋路。她很少說話,只一口接一口地抽煙。身處偏遠牧區——查桑區五萬平方公里的草原上,僅有幾千人——無法尋到合適的人作伴侶。同事們沒有不成家的。而她又不肯下嫁牧民。從嘎爾措鄉把五歲侄兒接在身邊,算一個象徵性家庭了。假如沒有奇跡出現的話,大約她就這樣孤獨地了此一生了。

  離開藏北很久,我都想起這位卓瑪,她是與這片草原格格不入的人物。她接收了許多外部世界的信息,心就高了。然而她無由走出這片草原,無力與她生長的土地調適,使她處於兩難境地。現代觀念給她帶來的是禍是福,叫人難以說清。

  難怪女人們總在召喚和等待愛情。愛情能改變人生。小肖眼角也有了細紋,但那是笑出來的。

  雙湖加油站的諾地熱心提供了一個線索:東南方一整座山都是鳥的化石!

  到處都能碰到不可思議的事兒,第一次聽說還有什麼鳥化石。自然也緊隨了去。那山是風化了的石灰岩,山腳下長著不太茂盛的牧草。刮著草原上常見的那種風。跳下車來已睜不開眼睛,同時也冷得要命。等到撿起第一枚化石,方才明白哪裡是鳥的化石,倒是原始古海中常見的那種腕足類生物的化石——石燕。兩片圓鼓鼓的扇形貝殼扣在一起,紋路均勻清晰而美麗,尖銳的一端略勾起,上有兩個深色圓點,真像鳥的小腦袋小眼睛,扇形見則像蓬起的羽毛,滿山俯拾即是,滿載而歸。帶回家去,是饋贈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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