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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不久後我去北京,順便把那小塊化石帶了去,請教古脊椎動物專家。專家們熱情地接待了我,但可惜那石上一枚完整的也不見,顯微鏡下的斷面排列結構也與通常的化石牙不同。他們說這大概是鐘乳石吧。我快要哭起來了,說的的確確是牙齒,我會再寄來完整的。專家們禮貌地說,若還是同一塊岩石上采下的,不必再寄啦。回到拉薩講給侯石柱聽,他微笑說,確是牙齒化石無疑——

  於是很久以來這個問題弄得我輾轉不寐,我想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何單單是牙齒的壘砌,而不見其它骨骼?這並非自然形成,定是有意識的排列。那麼究竟是誰幹的呢?

  後來當我閱讀了大量地質資料,風聞了某些信息,得知了早在前氏族社會便可能有人類祖先在此活動時,我猜想這是當時人們在狩獵之餘的一個小小消遣,把牙一顆顆擺弄,摞起……或具有圖騰崇拜的性質,或是某次祭祀儀式的痕跡,或只是一個少年人所為。然後留給後人一個千古之謎。

  絨馬第二大名勝是加林山石畫。加林山上許多青褐色巨石的平面上,如腐蝕版畫一樣顯出眾多圖像:人物和動物。動物是犛牛和羚羊;有情節的是狩獵圖,有人拿一物件套住一牛頭。畫風簡潔稚拙,酷似早期人類所為。當地人都說這些畫是自然形成的。這一帶還是無人區時這些畫就存在。很久以前這裡是格薩爾的古戰場。開發無人區時第一批到達這裡的工作組就發現了這些畫。當地人還說這些畫是富於變化的,隨時間和季節變化而不同,或顯或隱或改變形象。這類石畫文部一帶山上時有發現。

  上次來加林山,夕陽使這些巨石熒熒發光。那一回多托東施效顰之作還清楚可見,畫技最拙劣的那頭犛牛就是。時隔數月,那些畫改變了多少?自己也疑疑惑惑的。這期間聞訊趕來的拉薩美術界人士曾來考察了一番,幾位畫家意見也不統一,所以難下定論。年代尚待考證,石畫的藝術價值是被充分肯定了的。他們說,這是西藏難得見到的最無宗教色彩的民間畫。從文化價值看,這個發現還是有意義的。

  這真是一樁無頭案。加林山巨石的生長是從高熱的地下擠出的火山角礫岩,因含鐵質(但不是鐵礦),經氧化作用表面呈青褐,有斑痕,畫的年代不易測定;藏北幾乎所有的傳說都極少宗教色彩,都是早期神話延續,以此來證明石畫年代在佛教傳入西藏之前也不可靠;就畫風而言,先民的畫風固然可能如此,但後來我在嘉黎所見百姓新刻的六面棍上天地之間所有的飛禽走獸的技法,在格拉丹冬山前牧民為迎接藏曆新年在帳篷壁上所畫牛羊,手法一模一樣,思維方式和表現方式古今相同,令人驚異不止。更無法從風格來劃定年代了。

  丟下這兩個謎,繼續往雙湖方向前進。走不很遠便遇見曲莫山。它的傳說令人毛骨悚然。本來這座山草場很好,山頂有湖,野犛牛多,牧民常來放牧。但後來常鬧鬼,馬拴在那兒一會就不翼而飛了;行人路過時常有石子飛來而且聽見鬼在亂叫。後來反映上去,上面派工作組來調查鬼事,結果也挨了石頭。這個鄉副書記的妻子加央親眼看見過鬼,說長得像人,只是時隱時現——關於鬼的長相,拉薩的嘉措告訴我,走在鬼的後面,可以看見鬼肚子裡的五臟六腑,鬼背是透明的;鬼可以把人折疊起來塞進窄窄的山縫裡——曲莫山的鬼,也有百姓講是特務在冒充。同時這一帶草場雖好,但生長一種毒草,牛羊吃了上癮,就會慢慢死去。現在曲莫山一帶幾乎沒人敢來放牧了。

  這一帶群山連綿不絕。山勢既不險峻也不平緩,是騷動和不穩定的。色彩也是胡亂搭配,灰、綠、黃、紫任意交錯。這些山,造物主未經深思熟慮便粗製濫造一番,隨後又不負責任地隨手一扔。一切都有一種不成熟感,像鬼臉,像怪胎。

  離開文部的第二個晚上,住查桑區。查桑這地方對於我來說並不陌生。上一年我的老同學雨初帶著地區文化局一群藏族青年在這裡住了四個月。有關這個工作組的生活狀況我曾在《深入藏北西部》的一章裡有過敘述。浪漫的人們夢想遠離人群,走向荒野,過隱居生活,可是讓他在查桑住上十天八天都受不了。從信息社會走進草原深遠處,反差太大,要有毅力耐住寂寞,吃苦還在其次。有一次雨初被召回地區開碰頭會,說好八日返回的,大家便從第八天起開始眺望那條通往雙湖的路。大草原上能見度好,一眼可望見幾十公里外小甲蟲似的汽車。但沒見影兒。次日繼續瞭望,小夥子們已經開始罵罵咧咧,焦灼和忍耐都到了極限。第三天,破口大駡起來,砸開他的小木箱,東西丟了滿地,僅有的半條煙瓜分完畢;第四天,憤怒的人們正商議著怎樣撕他的被子,燒他的書時,雨初風風火火地出現了。大家一擁而上,又笑又叫,怨恨頃刻間煙消雲散。

  上回路經查桑,未見到雨初,他去了最邊遠的俄久美鄉,乘小「北京」也要跑上兩天。那是陽曆六月,牧草剛要返青,馬剛經歷了漫長的冬季,膘情最差。那個俄久美莫名其妙地構思出賽馬活動,將要召集起全鄉牧人,雨初趕了去召開群眾大會,瞭解情況,宣傳政策。賽馬會這事有四點可笑之處:其一,俄久美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取笑這次賽馬會,說在春天的六月裡賽馬的,不是傻瓜就是神經病;其二,向全鄉下通知說賽馬會場設在鄉政府駐地,差不多兩萬平方公里的俄久美鄉的政府所在地在哪裡呢?回答是:滿腦袋辮子的男人,鄉黨支部書記格村住在哪裡,哪裡就是鄉政府;其三,說是全鄉聚會,實到的不過十多頂帳篷,這個鄉大大了,路太遠了,許多人根本無法到達;其四,副鄉長從康如地方步行趕到鄉政府,需風餐露宿十多天。他背上幹肉、糌粑,徒步到鄉里,就是為了向工作組長講這樣幾句話:現在的政策好啊,可是我已經老了,該退居二線啦。

  副鄉長是老了,一部花白鬍子長長的,編成一根辮子,用紅毛線繩兒紮起來。

  副鄉長住的康如地方如今只剩下三戶人家了。前些年北上開發無人區時,俄久美舉鄉搬遷,鄉政府設在瑪伊爾山以北的康如。再往北走就是著名的無人區巴木窮宗了。瑪伊爾山北奇寒難耐,人們又紛紛南遷,趕回許多被凍掉耳朵的牛羊。只有副鄉長和另外兩戶堅守康如。他步行到鄉上這件事似乎令人不解:牧人從來離不開馬呀。實際情況是:他家裡已經沒有馬了。他的馬悲慘地被狼吃掉了。據統計,一年之中,整個俄久美鄉的馬匹由一百三十匹降至八十匹,被狼禍害掉五十匹。整個西部草原都是這種習慣:馬匹放養,不收圈,只在需要的時候跑上幾天路四處尋馬來騎。說起來,解決的方法很簡單,要是在集體化時。,派一兩個人便可管好全鄉的馬,現在私有私養,就沒法管了。無奈,人們便去請教巫師:如何保住自己的馬匹呢?巫師說,是南面的石頭鬼山把馬魂勾走了,要祭山。牧人們倒是依囑而行,可是馬匹照樣失蹤於狼腹。

  一個查桑區,方圓五萬平方公里,僅有幾千人,可謂地廣人稀。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中,人們太需要團結,搞群體化——雨初跑遍了查桑區,得出了這個結論。每到一個鄉開會,他便遊說鼓吹:地面的草可以被牲畜啃光,地下的草根卻緊緊相連,雖然分畜到戶,人心不能分散啊!

  自然不便於鼓吹集體化,在舉國上下包產到戶的背景下鼓吹集體化是不合時宜的。但包產到戶實行五年來,在西藏卻有一面不倒的集體化旗幟——嘎爾措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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