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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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北西部,尤其在雙湖駐地,不吃犛牛肉無法維持生存。對於所劃定的保護區,當地人都很明確了。我們外來人很難搞清哪是保護區或非保護區。這一次西部之行路遇過幾頭野牛,我們拼命射擊,人家毫不理會,搖搖擺擺走出射程。 最壞的是草原狼。誰也說不準一隻狼一生中禍害的家畜和野物是幾百隻還是幾千隻。只有人是狼的唯一天敵。狼最害怕人,狼傷人在草原上是罕見的,偶一有之,這消息也會在大範圍的草原上傳來傳去。但若碰上一群狼還是夠恐怖的。我只見過四隻狼糾集一處的。近年來野生動物保護法頒佈之後,攜槍下鄉的幹部們只好拿打狼來過槍癮了。在從文部到雙湖的大草壩上,我們與一隻黃色狼不期而遇。大家長短槍並用,子彈不下二十發,誰知那狼居然大難不死,長長地拖著滴血的舌頭,在廣闊的草原上疾奔逃命。草原逐狼有一種強烈的興奮感,兩輛豐田緊追不捨。那狼幾次差丁點被碾在車軲轆下。我已清楚地看見那只狼複雜的眼神——狡詐的、驚恐的、仇恨的,還有些別的什麼。有那麼幾次的瞬間裡,我感到它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撞,它是否也看到除去興奮、激動,我的眼神裡肯定還含有別樣的情緒。——我看見它怎樣疾速地左右掃視,更疾速地擇路而逃。料它必死無疑,就這大半小時的狂奔心臟也會爆裂的,我站在車裡,揮舞著手槍,直著嗓子大喊:「它要死啦!它要死啦!」兩輛車上的人情緒已達到高潮,人人都在叫喊。 兩輛車輪番進攻。另一輛准准地碾去,那狼卻奇跡般地躍向一邊;我們的車又從斜刺裡沖上,車前那狼又縱身一跳。短兵相接,戰局變化多端,短槍也用不上了。大家恨不能生擒了它。後來是另一輛車盯上了它,尾迫而去。那輛車的師傅尼瑪紮西性格太文靜了,開車也沒有我們丹堆師傅那股猛勁。最後的結果是小車在靠近河邊凸凹不平的草墩前再不能前進,眼睜睜地目送那壞蛋涉河而去。大家面面相覷,丹堆師傅安慰說,狼腿斷了還能活,這只狼會很痛苦地死去,因為舌頭受了傷,再不能飲水進食了。好眼力的丹堆師傅居然能看清子彈從長長的狼嘴下端穿過,直穿透了狼舌。我戴上近視鏡也只看到血舌和一路滴下的粘稠的深紅色血。 平時荷槍實彈很神氣的土登、格桑占堆、洛桑丹珍,還有只要停車就露上一手的丹堆師傅,都自誇過好槍法的,洛書記更是多次講過他曾一槍打死一隻狼的光榮歷史,這一次大家互相取笑起來。後來才恍然大悟:按藏族說法,打獵時不能有女人隨行,這是忌諱。於是責任在我。有關這一點聽人家講得多了,而我不幸也有類似經驗。多年前在安多草原上,我隨幾位男同學一道打魚。我歷來對釣魚之類的事情不感興趣:性子太急。但見他們每回都滿載而歸,心想我也去吧。就提了大網,拿上麻袋,怕抬不動,還建議是不是需要趕頭犛牛去馱。看那小河裡密密麻麻的魚群,拿網賣力氣地撈了半天,居然一條也沒撈上。一場突然襲來的冰雹把我們趕回了駐地。這一次打狼,我緊握六四小手槍,子彈上了膛,狼幾次竄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覺得一甩手就會置它於死地,可是我終於沒開槍,不知為什麼。 這一帶牧人稀少,走上半天也沒見個人影。到太陽西斜時,才碰上一頂帳篷,便停車燒茶吃午飯。年輕人放牧去了,家裡只留下老夫妻。他們年紀很大了,兩張臉已經乾枯成荒山和大地一樣的顏色和皺褶。患病的老太婆向我們討藥。我們燒不好羊糞火,老阿爸便默默地坐在灶前,左手摁羊皮風袋,右手往灶裡撒羊糞蛋兒。火旺旺地燃起來了。我們就坐在黑黑的羊皮上,藏毯上,抓起自帶的糌粑,啃起風乾牛羊肉和早就煮好的黃羊肉來。 從這兒往北,從前都是無人區。這一帶的開發史僅有十多年。當時文部、雙湖統屬申紮縣管轄。當腹心地帶草場載畜量飽和,便自然而然地向無人區進發。那時的申紮縣縣長洛桑丹珍年輕氣盛,一行五人五騎北上考察草場、繪製地圖,在風雪裡、馬背上制訂開發無人區的規劃。人類向未知領域進軍,努力向自然界索取的精神,在任何時代裡都是豪壯的、感人的。他們馱上行李帳篷、帶上酥油糌粑,第一次只走到絨馬,第二次走到絨馬以北的藏斯崗根。在那兒斷了糧。人和馬只好都吃野驢肉。以往他們從不吃野驢,這一次才發現野驢肉味道鮮美。更難以忍受的是斷了煙,只好尋找代用品,用子彈殼裝一種野草當煙抽。 第三年就在絨馬——加林山一帶安營紮寨。開來了大車,搬來供銷社,有茶、糧可供應,群眾便趕上牛羊跟過來了。此時的洛桑丹珍們又趕著犛牛,馱上生活必需品,再次北上考察,走過了現今雙湖辦事處駐地。犛牛走不動了,就把野牛肉、羚羊肉卸下來,藏進一個山洞,抬大石頭把洞口堵上。十多年來,洛桑丹珍沒找到一次機會再去看看。說那些幹肉現在肯定還在,因為那塊大石頭狗熊是扒不開的。在調離那曲的最後一次北上時,他多想再去看看那個山洞,可惜路不太順。 從文部到雙湖,第一晚就住絨馬區。區幹部把我安置在一間肉庫裡。宰殺季節剛剛結束。庫房裡密密懸掛著被砍了腦袋、剝了皮子的新鮮的羊屍。就這樣慢慢風乾凍幹,來年就酥鬆可口了。地上散亂地扔著羊腦袋。臨時搭一張鋪,主人抱一大堆墊子、毯子,生怕涼著我。我慢慢打開自己的鴨絨被子,躺下不到半分鐘便沉沉入睡。在牧區鄉下,很有安全感。無論夜宿帳篷、車內還是借住人家,睡眠都非常好。 絨馬這地方我已是二次光顧了。每一回都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怪異感。區駐地一帶的山是紅色的,區公所大院的牆上也是紅的。地圖上標著「紅山口」字樣。山色接近殷紅,雖不甚獰厲,也算驚心動魄了。 絨馬第一大名勝是絨馬溫泉。不過數百平方米範圍,熱氣蒸騰的泉水旁,是林立的石峰,有筍狀、柱狀、金字塔狀,還有的像一群高低錯落的鍋灶。這些泉華經多年剝蝕,奇形怪狀,斑駁陸離。熱泉被吸上頂峰又流將下來,結成長達數米的冰淩穗穗。下面是熱浪翻滾,上面是冰清玉潔,雲蒸霞蔚,仙境一般。 在絨馬溫泉的一個重大發現,是在一座一米多高的溶岩間,密密麻麻有規則地排列著牙齒化石!顯露最明顯處有五排,一律牙根在下,不下百顆。比人牙大,比馬牙小。而且絕不像自然形成的。洛書記說,十多年前他們開發無人區的工作組就住在附近,就發現了這些牙齒,那時數量很多,這一座溶岩整個兒都是,這些年來被好事者掰去不少,你看就剩這一點了。 說是只剩一點,還是又砸了幾塊。洛書記拿走一塊有完整牙齒的,我揀了兩小塊。到了那曲,正碰上自治區文管會搞考古的侯石柱,就送他一塊。隨手一掰,一個帶有齲洞的完整牙齒就跳了出來。侯石柱大喜,說是牙齒化石無疑,而且石化程度很高,至少在十萬年以上。但確切年代,是人齒是獸齒,有什麼意義,則要請古脊椎動物學家鑒定。後來說起此事,新到任的地委書記李光文大驚,說這些珍貴化石要好生保護,再不能任意毀壞,將來旅遊開發到了絨馬,那還是一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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