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這一對神山聖湖不僅外貌雍容華貴,傳說還施予它們無上的財產和權力。它們是神界貴族。湖畔草原是它們的牧場,四周山族是它們的傭人。那些傭人山司放馬、放牛、牧山羊、綿羊,以及喂狗的、磨糌粑的,各負其責。民間傳說中的念青唐古拉大神的形象令人感到親切,充滿人欲人情,由於它的狹隘與善妒,就愈發可愛了。念青唐古拉身旁有一座低垂著腦袋的山,那是他的兒子,因為一個勁兒地猛長,念青唐古拉說,你比我高了可不行,一個巴掌過去,作為兒子的那山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念青唐古拉至少還有另外兩位夫人,一個是羊八井的白孜山,一個是尼木縣瑪爾薑鄉的其姆崗嘎山。可是當納木湖與波吉山偷情,並生了一個私生子之後,妒忌的念青唐古拉一怒之下砍斷了波吉山雙腿。波吉山這個巨人永遠沒能再站起來,至今它還躺在班戈縣西南的草原上。它的斷腿再不能癒合,斷裂處成為山谷,是去日喀則進行鹽糧交換的馱隊必經之地。事後念青唐古拉海之莫及,便為波吉山供上一百座寶塔、一百眼泉水賂罪。現在那一帶還可以看見名為「江朗卻加」的一百座上堆。念青唐古拉另有一些霸道行為後文中還將提到。

  後來我在比如縣等地,聽說了念青唐古拉大神最近舉行的一項活動,說是藏北所有的具有生命的神山都聚集在念青唐古拉那裡開會,會議的主要內容是:目前宗教政策開放了,百姓們恢復了朝山活動,很好;但經濟政策開放了,很不好;百姓們在山上挖蟲草、挖貝母賺錢,可是蟲草是山神的腸子,貝母是山神的心臟啊!眾神山很生氣,說要懲罰百姓。

  我在納木湖畔逗留的時間很短,沒能到達彼岸與山相連的紮西多半島。那半島地貌奇特,兀立著溶蝕浪蝕岩柱和穿洞;沒能登上湖心那兩個名為期多、良多的鳥島;無從驗證有關潮漲潮落的說法。更無法按照佛教徒說法繞湖一周:拉日恰地方是湖的頭,果熱協波是湖的腳;轉到江旁垂果堅地方,要洗頭、洗臉、喝神水;轉到嘎日拉木冬地方,要堆石子、獻哈達;某處有座石頭門,殺生者罪孽深重的通不過,罪孽輕的擠進去了也要受懲罰;某處石頭能治胃病,某處山洞曾有過某喇嘛修行;沒能一走眾山神們放牧神馬、神牛、神羊的湖畔草灘牧場……

  納木湖碧波漣漣,一個永遠風平浪靜的海洋。還是在多年前的一個夏日裡,我曾乘坐捕魚者的小船滑行在水面,探身將手長時間地浸入清亮亮的水中。置身于雪山藍湖間的享受,至今猶不能忘懷。內地都市,人海車潮,擁擠喧囂,鋼筋水泥的方匣子把人們疊羅得離大地越發遠了,沒有一個人跡罕到的角落,遇到傷心的事兒想要嚎啕一場都沒個去處。遙相比較,這裡的寂靜與遼闊真是太奢侈了。現代人的心靈深處,應該常泊這一片寧靜之海。

  念青唐古拉和納木湖提供了大自然所能體現的無懈可擊的最完美的境界。

  納木湖畔瑪尼堆遍佈。由於年深月久,一座座瑪尼堆漸漸連接起來,成為一堵堵長達上百米、大半人高的瑪尼牆。瑪尼堆名為「多崩」——「十萬經石」之意。信徒們每逢瑪尼堆必丟一顆石子,丟一顆石子就等於念誦了一遍經文;瑪尼堆上懸掛著藍、白、紅、綠、黃五種顏色的布塊,經幡隨風擺動,每擺動一次就是向上天傳送一遍經文。瑪尼堆年復一年地增高,經幡一年幾度地更新。經幡上印的、經板上刻的、轉經筒裡藏的、香客口中念的,都是那常讀常新的著名的六字真言,音譯為「嗡瑪尼唄咪眸」。

  在西藏,六字真言隨處可見,充耳可聞。古往今來絕少受過正規教育的牧人們,難以理喻佛教經典中所集革的高深的東方精神與哲理,難以理喻何為小乘佛經的三科五陰論、四諦論、十二因緣論以及大乘般若學的緣起論、本無論、「般若漚和拘舍羅」……佛教教義最深入人心的只是大大簡化了的生死輪回、因果報應,而人們又把今生來世一切祈願濃縮為那六個音節,但那些口誦六字真言十萬遍百萬遍的忠實信徒,至死也未見得弄清楚它的真切含義。它是造成雪域高原神秘宗教氛圍的最強烈的因素之一。代複一代不歇的吟詠,令人感到六字真言所蘊含的,猶如歷盡滄桑者的一聲歎息,那歎息裡縱情流淌著萬千難言之隱;又猶如牧場上一首無字歌,隻字不現而容納了古往今來人類生活的一切:生生死死、苦辣酸甜。短短的音節中囊括了三千大世界。

  我也長久地感到了迷惑,多年來想刨根究底,多方求教而未得,便把這惶惑寫進詩裡:「費解的只是六字真言/疑為天外來客所遺/至今猶是無底之謎。」

  我所詢問過的佛教徒和宗教上層人士,要麼茫然不知,要麼含笑無語,要麼搬出宗教詞典作更加費解的解釋——

  六字真言:藏傳佛教名詞。據說是佛教秘密蓮花部之「根本真言」。「嗡」,表示「佛部心」,謂念此字時,自己的身體要應於佛身,口要應於佛口,意要應於佛意,認為身、口、意與佛成一體,才能獲得成就;「瑪尼」,梵文意為「如意寶」,表示「寶部心」,據說此寶出自龍王腦中,若得此寶珠,入海能無寶不聚,上山能無珍不得,故又名「聚寶」;「唄咪」,梵文意為「蓮花」,表示「蓮花部心」,以此比喻法性如蓮花一樣純潔無暇;僻」,表示「金剛部心」,祈願成就的意思,意謂必須依賴佛的力量,才能得到「正黨」,成就一切,普渡眾生,最後達到成佛的願望……

  短短一個音節,竟包容了佛部心、寶部心、蓮花部心及金剛部心,未免繁瑣。前不久一位畫家朋友向我轉達了藏學家最新研究成果,他說六字真言意譯為:「啊!願我功德圓滿,與佛融合,阿門!」

  真是簡捷明快。「阿門」大約是畫家的杜撰。總之前後各有一感歎詞。末尾一詞含有強烈的祈願之意。

  偶翻一本藏醫學著作,突然發現了對於六字真言最詩意的字面解釋——

  「好哇!蓮花湖的珍寶!」

  於是,那枯燥乏味的隅隅之音轉眼間有了形態、光彩和清香。於是,這自遠古而來的原始之聲,起初只在每一個個體的喉間低回,繼而緩緩升高,最終交融成為海洋般的和聲。這一首對已知與未知世界的讚美詩,恒久地響徹了西藏高原,震撼天地,搖盪人心,這是信仰與精神意念的巨大力量,它仿佛一個極致,令人仰望而不可企及。

  「好哇!蓮花湖的珍寶!」

  那麼,一代又一代的牧人們,已死的,未生的,以畢生歌喉所詠唱的,就如此單純明白嗎?

  那麼,千百年來,西藏萬水千山的回聲此起彼伏,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祝禱著的,就是某地的蓮花湖,以及湖中的珍寶嗎?

  我被六字真言所深藏的詩美所打動,情不自禁地參與了讚美詩的合唱——

  好哇!蓮花湖的珍寶!

  好哇!不僅僅是蓮花湖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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