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中共往事鉤沉·千秋功過 | 上頁 下頁 |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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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才知道,他在1970年初,被帶著手銬從成都押到這裡,一路都是住的監獄,那情景可怕極了。到這裡後,才由四川省人保組向他宣讀判決書,改判無期徒刑,並不准上訴。罪名之一是「關押期間書寫反動詩詞」,第二條罪名是「在主席畫像上寫反動詩詞」。他說:「我當然不會上訴。連判決書都沒能給我看,話又聽不太懂,這樣能上訴嗎?其實,我寫的都是歌頌黨的,他們卻說我是惡毒攻擊。這樣青紅皂白不分,我還說什麼?不過,後來我明白了,罪名不止這些,而是將一切壞事惡事都懷疑上我了。他們判我無期不過是要在全世界找我的罪證,不定哪天就要槍斃我的。」 我來的時候,辦公室幹部曾和我談過話,告訴我他有病,讓我來照顧他,但他可不知道他得的是這種病,這病是應該送進醫院去治療的。 當天的深夜,他的病發作了。他突然要起床,說是有人要來帶走他,還握手和我告別。我將他按下躺著,抱著他的頭,像哄孩子似地撫摸著他的大腦門,又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對他說:「什麼也沒有,我在這裡,不用怕,我會用生命來保護你。」是的,我要用所有的柔情來溫暖他那受驚的顫抖的心。 他總算安睡了,像過去一樣安睡了。 我可睡不著了,直到天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著。醒來只見他一人坐在椅子上靠著他帶來的鋪蓋卷。他見我醒來就說:「我可能就要走了,希望你別跟我去。那不知是什麼地方,可能是水牢,劉文彩的那個,也可能是……」那麼認真有把握,使我無法勸說他,只好說:「那就等著吧。我去做早飯。」這樣,延續了好幾天,後來,我說要給他拆洗被褥,這才將鋪蓋卷打開。 打開一看,我的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那棉絮已成了破漁網似的大洞小洞,有的他用線縫過。我為他縫的紅綢被面,那更是絲絲縷縷了。現在是用那張灰色的包袱皮和包鋪蓋的粗布做成的一床被子,多可怕的又破又髒的棉被啊! 他總是一個人呆坐著,要不就急匆匆地寫交代材料,還不讓我看。我還是偷著看了一兩次,都是一些無法想像的莫須有的「罪狀」,他都安在自己頭上包了下來,過幾天又再報上去,說實在不是自己幹的,「我沒幹這事,不包了。」 但有一次他可神秘地告訴我:「你聽窗外有人咳嗽吧?那是給我的啟示,是要我承認我放了毒,現在全城的人都患了傷風咳嗽的病,要我認罪,要我交代。」 他就這樣一再沉浸在這種自我想像和自我恐怖的狀態中,時好時壞,不能自拔。 我向幹部提出應該給他一點工作做以轉移他的注意力,同時我自己也需要工作,否則我的神經受不了。因此,就讓我們纏麻魚子(為織麻布用的)。我不願白拿25元生活費,想纏麻魚子一月能賺十多塊錢補償公家。開始,這工作對他還有效,他一心纏麻理麻。但他手不巧,做起來困難也做不好。 他又害怕了,說這樣交出去,將來開大會時又是一條罪狀。我說,那就把我的給你吧,你的我再改改。 大熱天,他要我做厚棉衣厚棉鞋,棉鞋還要釘上厚掌。他說,不定哪天會送他走的,可能住水牢。總之,這種恐怖心理無法消除掉,生活雖然好了,但身體並沒有好多少。他天天為大便不出來發愁,說是他吃這麼多飯,不大便,就是對他的一種懲罰,要他認罪,認他沒有犯的罪。每天到廁所去好幾次,每次手上都有血,我說這是痔瘡出血,可他又不肯看病吃藥,直拖到年底,終於暈倒了。 他在精神比較正常時,每天早晨都由他生火,那煤灶火我還弄不來,頭天晚上我給他劈好柴,他選好炭,非常之認真,連幾塊大幾塊小都計算好。但有一天,我還沒有起床,只聽到他在院裡說:「不好!怎麼站不住?」我感到真是「不好」了,趕快下床。還沒穿好衣服,就聽到外面一聲「撲通」,等我出來時他已直挺挺地倒在臺階下了。我一看,他已失去了知覺,連瞳仁都散光了。我飛跑出去叫人,外面小辦公室裡沒有一個人。跑到外面巷子裡叫,也沒人應聲。我再也不能遠走了,只得匆匆地跑回來。走到門口時看見他的腳在動,我高興地跳過去,一手托著他的頭,一手就想拉他起來。我用死勁想扶他回房,但實在力不從心,只好將他抱在懷裡以免躺在地下受涼。過了一會兒,他好多了,就說:「我怎麼了!一陣頭發昏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你用力扶著我,我慢慢地挪腳,看能不能走。」居然,他在躺著由我拖著「走」了十來步。上臺階時,他用手爬,我用勁托,勉強進到了屋裡,總算是活過來了!忽然,他哎喲一聲大叫,「不好,褲子濕了。」還很抱歉地望著我,其實我是不會怪他的。這次,褲子裡的大便特別多,我告訴了他並讓他看,他感到很輕鬆,好像是被解除了魔法。 等我將一切都弄好,準備做早飯時,才有一位幹事進來。 一見到他,我就莫名其妙地哭了,這時我才感到自己經歷了多麼痛苦的一段時間。我說,他幾乎不在人世了。他們有點發慌了,很快就請來了一個女醫生。診斷的結果是極度貧血,原因是痔瘡流血太多了。 決定給他打肝精針和B12,這些我在患貧血症時都打過,我就把這些情況向他解釋。奇怪的是,他很聽醫生的話,說那女醫生是那麼和藹可親,那麼負責盡職。他對她很有好感,天天等她來打針,勸他吃肉吃蛋他也不再害怕會挨鬥了。後來我才悟到,這五六年來一直都是這醫生給他看病,除我之外,就沒有別人對他表示過關心。 他的身體日漸恢復,心情也稍趨正常。軍管會主任來視察,對他說些應該好好學習加強思想改造的話。對我可施加壓力了:主要是責怪我沒有好好幫助他。我無法申辯。你們專政機關幫助了十幾年都沒辦法,我能有什麼好辦法呢?當然,我也希望他能有所進步,以至能出牢門! 我開始試著讀報給他聽,後來又學「老三篇」,一起讀《共產黨宣言》和《費爾巴哈論》等。我還用問答形式記下了筆記,可惜,這簡單的筆記被幹事知道了要去看,就沒再還我。 不久,給我們換了住處。是新蓋的四間房,門外有二三分荒地,是我們勞動的基地。周圍仍是五米高牆,但有一面是臨街的,可以聽到老鄉的說話聲。這地方過去是垃圾堆,鋤地時常鋤出碎磚亂瓦,偶爾還有古銅錢之類的東西。我們就在這垃圾堆上種了兩畦窩筍。 這裡的天地比較大,厚鐵門關著,只我們兩個人,談話倒是自由的。我們就能談談過去,談自己的事和朋友們的情況,一次,我說:「聽說整風交代歷史要從八歲開始,你就沒有交代過。現在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就從八歲起交代你的歷史吧!」他居然聽了進去,從那時起,他就一心一意地寫歷史材料,寫得很認真仔細。這一來,腦子裡的恐怖幻覺似乎是被抑制了。他不但記憶力仍很強,連行文都和過去一樣嚴謹,但在每篇的後面還要一再申明:「我沒有去過別的地方,我沒有幹過別的事,如有,都是別人的栽贓……」到年底,洋洋20多萬字的材料就陸續上交了。 每天傍晚休息時,我們兩人可以享受一下勞動之餘的閒暇。我們種的菜除去自己吃外,還上交了相當多。這裡面有他的一份功勞,他主要是幫我栽菜秧、抬糞水和澆菜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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