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中共往事鉤沉·千秋功過 | 上頁 下頁
四二


  春節快到了。我們兩人都彼此隱瞞著思念親人的痛苦。我忙於採購過年的食品,怕他一人在家更難過,就特地留下工作給他做,要他把雞殺了並拾掇乾淨。他像寫文章一樣仔細地把它弄得白白淨淨。

  這個1967年的春節,我們兩人過得倒也其樂融融,還共飲了幾杯葡萄美酒。當然,各人心中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了。

  果然,所有的家什書籍等都被運到這裡來了。但書都被五花大綁地捆著,沒法取來閱讀。我們就只好常到附近山上走走,他的身體恢復得很快。

  不久,又通知我們搬家。新建了一個院子,我們住的是大院旁邊的一個小院。有兩間屋,還有廚房。不過,在廚房裡做了飯得從大院裡穿過才能送到我們屋裡,這很不方便。我就提出,願用小炭爐在房門口燒飯吃。算是被允許了。從此開始了自炊自食的生活,我還能到場部食堂去打飯菜,但要爬一個大坡,很不好走,我輕易不去。

  春天來了,正是播種的好時節。隔壁管理所來了一位處長,命令胡風將院內的土地開出來,準備種菜。我和他花了一周的時間翻地,揀石頭,總算開出了一畦畦的菜地。這時,我才知道,胡風會種地,並不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原來,他從小在家裡就是參加勞動的。

  拿來了蕃茄秧子,我們精心地侍弄它。兩個人常常抬著一桶桶的糞水去澆灌,又得捆枝、打杈等。五六月間,獲得了豐收。雖然花了不少的時間和精力,但也從中得到了不少的樂趣。

  這時,所長帶了一位幹事來,佈置胡風的學習,並且要恢復寫思想彙報。經常有一些來外調的人拿來問題要胡風回答。對寫外調材料,胡風是非常謹慎的,不知道不清楚的決不寫上,所以常常使外調的人失望。在學習方面,除了每天上午讀《老三篇》之外,胡風還擬了一個精讀《老三篇》的提綱和從頭學主席著作的計劃,可惜後來都沒能完成。因為,秋天後,這管理所就在準備結束,我們的學習甚至生活都無專人管了。胡風很天真地認為他的問題快解決了,可能提前釋放呢。因為,我們住在這四面高山的小城鎮和勞改隊的專政機構裡,對外面的情況可說是一無所知的。

  這種不明不白的情況一直拖延到1967年11月底。忽然來了一批人,宣佈要他立即去成都。他當時很樂觀,還暗中告訴我,一定是要解決問題了。但是,來人要我為他準備過冬的棉衣和厚的被褥,我感到了情況並不是那麼好的。胡風臨行時握著我的手說,一定要堅強,不要失望,一切都會好的。我也就報之以笑容,高高興興地送他出了門。到門外,看到公路上,在他坐的吉普車後面,跟著一輛載滿了解放軍的大卡車。我知道,情況很不妙。

  但我記得他的話,要堅強,不要失望。我只能往好的方面去設想,盼著和他的重逢之日。等呀,盼呀!1968年的元旦過了,春節也過了。管理所早就撤消了,這裡只有我孤身一人。雖然是完全的自由,但生活甚至生命都沒有保障。我卻一點也沒感覺害怕,因為我日夜都在盼著他的歸來。

  直到這年6月,茶場基建隊插上了造反司令部的大旗,我成了他們首要的專政對象。從成都來了一批紅衛兵,從他們口中我才得知他已被收監。

  紅衛兵們抄了我們的家,封了我們住處的門,我被安排去醫院勞動。一二年後,又讓我去勞改二隊勞動。直到1973年,將我送到大竹縣第三監獄胡風那裡。我們算是分別了五六年後,才在監獄裡又得以重逢!

  一輛大卡車裝著我從北京帶來的雜物,胡風的東西都不歸我,只能帶屬￿我的衣物書籍。我要了所有的馬列的書和魯迅先生的書,還請求帶了胡風的舊衣物。我被安排坐在車後面,走了三天才到川東的大竹縣四川省第三監獄。在那陰森的小巷,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一個小院。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送進了另一小院。那是一排三間房,進門第一間堆滿了我的雜物,第二間搭了我們的大床,最後一間是廚房。迎面可是一堵五米高牆,如果關上小門,我就在夾牆中了。幹事對我表示優待,說,不關門。屋裡雖然電燈雪亮,但小天井裡的青苔和四周牆壁發出的黴氣和陰氣,使我如置身在無人住宿的古廟之中。將電燈一滅,後窗裡透進的藍幽幽的路燈光,真使我不寒而慄。幸好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不信鬼神。何況,我是睡在我們共睡過的大床上,我想著他,似乎他高大的身軀就在我旁邊,我有一種得到了保護的感覺,就放心地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我被叫進他們的辦公室。只見許多人圍著火爐在烤火,旁邊放了一個我熟悉的紅毛毯的鋪蓋卷,我又看到一個穿著青布大衣的背影。我的心怦怦跳動,知道是他來了。幹部向我交代了幾句,說你們就一起住吧。這時,已經五六年不見的胡風才側過頭毫無表情地望了我一眼。他們叫他跟我走,他站了起來,佝僂著腰,從那大臉上我找不出一點過去的形象,我都驚呆了。他踉蹌地走著,留下鋪蓋卷在那兒。幹部們很尷尬,我一彎腰掮起了鋪蓋帶他回到了小院裡。幹事說,今後你們就住在這裡,生活用品我們會供應你們的。還特別對我說,你的情況不同,可以要求上街的。

  我們兩人獨自相對而站,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不僅是消瘦,連那兩顆過去閃閃放光的眼睛,現在都被耷拉著的眼皮遮得幾乎看不見瞳仁,我實在找不出過去的他了。再加上那髒破的黑大衣披在身上,真像哪個破廟裡出來的又老又髒的和尚。

  他對我說:「讓你來和我一同受罪,一同受審,我該死,我該死!……」說著說著,就想用手打自己,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順勢跪在地上。這聲音我是熟悉的,但是我止不住痛哭失聲了。他卻只呆呆地望著。這時,幹事正走過來,他倏地站了起來。隨著被幹事叫走了。送他回來時,又命令他以後不准嚇我。他低著頭畢恭畢敬地站著答應,我真不忍看下去。一個一輩子昂首挺胸活著的人怎麼成了……

  慢慢地,他才帶著恐怖的樣兒告訴我:「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我不是過去的胡風了,我是無期徒刑犯人,我是即將正法的犯人了,我是罪大惡極的……」

  我幾乎忍不住又要大聲痛哭了,他趕緊捂著我嘴,「你不能哭。幹事聽到了,要加我的罪的。」那驚慌失措害怕的樣兒,使我明白他的腦子裡已經混亂到了不能控制自己的地步了。

  我只有克制住自己,慢慢將他拉回到現實世界裡來。

  這一天,他幫我做家務,吃著我從成都帶來的雞蛋和臘肉。這些他五六年都沒吃到了,他說連見都沒見到,開始簡直不敢吃,說會加罪的。我只好說:「這是我的,我要你吃的。有罪我來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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