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中共往事鉤沉·千秋功過 | 上頁 下頁
四四


  這種安心學習,寫材料而又自耕自食的生活在我們是多年以來沒能享受到的,幾乎忘了自己是住在高牆內被鐵門關著沒有自由的人了!1975年春節前,照例獄中要開獎懲大會,胡風對此也能有所期待了。果然,監獄的書記來找他談話了,這是他進大監以來從未有過的。書記說他有進步,至少將自稱死囚的說法取消了,表示了他對政府對党的信任。胡風自己也承認是這樣的。後來書記又說,黨絕不願把他關死在獄中,還是以寬大為懷,要釋放他的。

  我好久沒見到他這般興奮和高興了。

  當時正是鄧小平同志複出的時候,經常能從報上看到一些過去被打成「走資派」的領導者或知名人士出來亮相或工作,所以他對自己的前途又產生了信心。但是,等到初夏,對他還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就又開始焦燥地胡思亂想了。後來,他猜想可能是因為材料寫得還不夠全面,就又開始重新將所接觸過的人來個全面交代。「重評《水滸》」,「批林批孔」等給了他很不愉快的干擾,等到「反擊右傾翻案風」時,他的精神終於支持不住了。他自己設想了一個空中專案小組,天天甚至時時在向他問話。他一個人望著天自言自語,說得很流利很詳細,真像空中有一個主審人在向他問話似的。我勸又勸不住,真是無可奈何。到後來幾乎是夜晚不睡,還叫我和他一同逃走,說是,周總理在辦公室要接他出去,被壞人攔住了,我們快逃吧!

  我請求監獄當局讓他保外就醫,得到的回答是,他心裡有火,等火散了自然會好的。所以連鎮靜神經的藥、安眠藥都不給。他整夜不睡,白天睡得連飯都不吃。這時,我只好做了麵條加上兩個雞蛋放在桌上,他將兩個蛋吃了,很少吃麵條。他精神特好,但瘦得卻只見兩隻大眼睛。一天,他睡著了,我守在他的床前,眼淚一點一滴地落在他臉上,把他驚醒了。他這時十分清醒,拉著我的手緊緊握著說:「我支持不下去了,看來我要先你而去了……」「不,不能這樣!過去你叫我要堅強,現在該我說你了。你要知道,這可是一場生命競賽呀,一定要活著出去!」

  周總理的逝世對他震動很大,他寫了幾千字的感想,向總理請罪,覺得自己辜負了總理。幾天後,他忽然很嚴肅認真地告訴我,他的問題已解決了,他沒什麼事,我也沒事。但他仍偷偷地寫東西,寫在小紙條上,還藏在裡面的衣服口袋裡。我發現他是在寫詩,不過寫了他又撕了,看去情緒倒還正常。白天多半幫我種菜、澆水,有時也讀書。讀得最多的是《魯迅全集》,那是我爭來的一套,我說是許先生送我的,所以就沒當作胡風的財產充公。

  這幾天過得很平安,沒出什麼事情。我常去城內書店租點書來看,有時也向他推薦,但他很少看,卻對報紙發生了興趣,《人民日報》是每天必看的。毛主席逝世了,我們兩人站在屋簷下,淋著毛毛細雨,和全國人民一樣向毛主席默哀致敬!

  已是深秋了,我們正坐在院裡搓玉米粒,忽然聽到廣播裡傳出《狄克何許人也?》的評論文章。我馬上感到是張春橋出了問題。因這天正是10月19日,魯迅先生的逝世紀念日。

  傍晚,幹事送報來時我們就問他,他將北京粉碎「四人幫」的情況詳細地告訴了我們。隨後,北京就來人要胡風寫揭發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的材料。當然沒什麼好寫的,因為胡風同他們從來就沒有任何來往,只知道一些傳聞。另外,魯迅先生這篇《三月的租界》是由胡風親自送到《夜鶯》雜誌刊出的,他一直認為張春橋(狄克)一定是在報這個仇的。現在,他從寫交代變為寫揭發了,心情輕鬆多了。並且,北京來人對他的態度十分客氣,這在他已是多年沒有經受過的。

  當年年底,送我們到成都附近的勞改醫院為胡風治病。治得很好,他基本恢復了健康。三個月後,仍回到三監。我真擔心,怕他又因失望而犯病。還好,他一心在寫自己的思想收穫,結果花了四五個月的時間,寫了幾十萬字,並沒再犯病。我們同三監的關係也不同了,幹事常常來聊天,不過還是要他認罪,至少要認文藝思想方面的罪。他沒有照辦,他們也無法說服他。小兒子在插隊10年後考取了大學,他非常高興,還寫了詩給兒子。幹事看不懂,可能扣下了沒有寄出。

  這期間他心中很高興,對報上的大事十分關心,並且還常常吟詩祝賀。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1979年初,突然來通知說我們可以出獄搬到縣委招待所去住。我們沒去。幾天後,監獄派人把我們護送到了成都,住進了省革委會的招待所。不久,小兒子也來到成都,和我們一起過了獲得自由後的第一個春節。

  要胡風去省政協找秘書長要工作,這使胡風很生氣:「關了我20多年,一出來就得去求人要工作。我已是70多歲的人,能幹什麼工作?不過是欺侮人罷了!」直到半年後,才通知他為四川省政協委員。

  §冬去春來,胡風得到應有的評價

  1979年6月,四川省公安廳撤銷對胡風無期徒刑的錯誤判決。1980年3月31日,中央組織部為給胡風治病,把胡風與梅志接到北京,從此,胡風在此度過了安定的晚年。他一邊治病,一邊撰寫整理回憶錄。9月,中共中央重審胡風一案,決定予以平反。10月,胡風被任命為中央文化部文學藝術研究院顧問,後兼任中國作家協會顧問,並被選為全國政協常務委員。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了胡風的8本文藝評論集,以《胡風評論集》為總題,分上、中、下三冊出版。胡風在病中為該書寫了長篇《後記》,追溯了他一生的創作道路,總結了他一生的文藝觀和歷次論爭的幾個原則分歧的問題。他的回憶錄陸續在《新文學史料》上連載。但因長期遭受不幸,加上年邁,胡風終於在1985年6月8日,因賁門癌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

  1986年元月15日,中共中央宣傳部、文化部、中國文聯、中國作協等單位,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追悼會。悼詞中稱胡風為「現代革命文藝戰士、著名文藝理論家、詩人、翻譯家」,並對他的一生作了全面的、實事求是的評價。悼詞最後指出:「胡風同志于1954年7月向黨中央寫了《關於幾年來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即《三十萬言書》),對於他的意見是完全可以和應該在正常的條件下由文藝界進行自由討論的,但是當時卻把他的文藝思想問題誇大為政治問題,進而把他作為敵對分子處理,這是完全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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