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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在那種醫院裡要出院是很容易的,只要你能夠使醫生們相信你對自己和別人都不會構成危險。在裝出我常用的「一切都挺好」的樣子後,我在一月五號就可以出院了。那天,天意以一個小個子愛爾蘭護土的形式出現了,把我從肯定面臨的二十年徒刑中拯救了出來。那個女人看到了多年吸毒對我造成的惡果,意識到我僅僅是一個靠一瓶一瓶安非他明混日子的空虛迷失的人。她企圖讓醫生改變決定,使我出院晚了寶貴的五個小時。

  牛仔、俄國特務:遠方世界的國王和一個耶穌的狂熱信徒是我在加銷的病房中遇到的許多人物中的一部分。我自己是羅賓漢、耶穌或僅僅是個可悲的斯蒂芬?也許現在已經是一個吸毒成痛的由他們構成的混合物了。

  隨著時間的過去,繼續不斷的吸毒使我的精神分裂變得更加嚴重。有一次,在不停地走了十個小時以後,我于黎明時分來到了肯特的鄉間。我站在一片田野的邊上,這時一匹黑馬走過來和我說話,解釋說他是上帝,說黑人更為神聖,不久將統治世界。雖然我是個白人,但在天堂裡已經做出了決定,我將得到耶穌原來的工作。我感到十分榮幸,和這匹神馬詳細地討論了我的新工作,直到一輛路過的警車把我帶走。他們並不欣賞我將要得到的新工作,把我帶到了當地的警察局,但是我並沒有犯法,他們給了我友好的忠告:「滾回倫敦去當耶穌陽!」然後就放我走了。

  又經歷了許多警察局的拘留所裡、監獄中、公園的長凳上和商店的門道中的生活以後,我再一次離開了一家瘋人院。不過這回有點不同。為了讓我有個地方睡覺,他們給了我一封信,把我介紹到倫敦北部的龐德巷重新安置處。這是一個慈善機構,是我住過的這類機構中的第一家。我當時心理狀態極差,來到一條通向重新安置處大門的狹窄的長巷子中。巷子兩邊都是很高的鐵絲圍牆,裡面是一個很老的猶太墓地,這使得遠處的磚結構維多利亞式的宅子顯得更為兇險。我在大門前躊躇著,但是一個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的老頭子用手指著讓我進去。就在這麼暖和的春日裡他竟還穿著一件厚大衣,他的手腫著,充血的臉上表情茫然而悲哀。

  在接待處一個不友好的男子攔住了我們,命令我們等在那兒。他個子高得出奇,我把信遞給他時他低下頭看著我,兇惡地大聲說:「啊,這是什麼?」看完後他大笑。「這些日子到處都把他們送到這裡來。」「送誰來?」我問。「貧困潦倒的、像你這樣的流浪漢!」

  這使我震動。過去我一向是吸毒吸得迷迷糊糊的,沒有把自己想成是個流浪漢。「進去!」他指著一扇門命令道,「把衣服脫光。我們得消滅蝨子。」「我身上沒有蝨子。」我大聲說,把空衣袋給他看,以為他指的是毒品。「跳蚤,臭蟲!」他扯著我的頭髮喊叫道,「你身上滿是這些東西!』北把光著身子的我推進了淋浴室,在那裡,一個穿著長筒雨靴、戴著橡皮手套和口罩的人用水龍頭把我渾身上下沖了個遍。我哭了起來。我成了個將要被丟進麻風區去的沒人要的空殼子了!另一個人在我身上灑滿了白色的粉末,這時我喊道:「把我的衣服還給我!」「衣服?還是叫肮髒的破布條吧,必須燒掉!」他假笑著。我以為他是說必須把我燒掉,我慌了,想要逃走,結果滑倒在地上。「啊,天哪!」我叫道,「他們要怎麼著我呀!」

  這一回,這個羅賓漢珠寶賊可是一下子敗在了毒品手下。

  我原先遇見的那個老頭子進來了。他也是赤裸著身體,身上搽滿了白色的粉末。他接著我說;「別哭了。」這是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對我這樣友好、親切。我雙臂擁著他站在那兒,就這樣仍然赤裸著身子哭得傷心欲絕。看守們在一旁看著,笑著:「喂,你們這對情人,把這些衣服穿上。」他們送給我們一人一套最簡單的衣服。「今晚你可以在路那邊的酒吧裡把這些衣服賣掉,」老頭低聲說,「買點貓尿,你就不會流眼淚了。」「貓尿?」我問道。「酒。」他答道,「襯褲不錯呢?」

  於是我們又被推進了另一扇門,我幾乎想著門裡面會是一個死刑毒氣室。「這兒是兩個怪東西。」讓我們淋浴的那個人把我們交給另一個護理員對評論說。後者帶我們走進一條黑朝輟的過道,說:「三號房,左邊最後兩張床。」

  三號房是一個氣味難聞的大宿舍,裡面大約有四十張床,一邊二十張,住的都是貧困潦倒的人。看到這麼多人擠在一起,都是被拋棄在人類之外的社會麻風病人,我又開始關了起來。更糟的是,現在我也是其中的一員了。「不許哭你這個小臭貨,不然我把你那個該死的腦袋給踢扁了。」有個人沖我喊道。「把這個雜種給趕出去。」另一個人尖叫道。他們臉上都是同樣的迷茫和失望的神情。眼睛裡一片茫然,沒有任何希望。我在廁所的鏡子裡看到自己臉上也是同樣的神情。即使我強迫自己笑,那迷茫的表情依然存在。

  我在床上默默地哭著睡著了,但是只有幾個小時又醒了,聽著四十個人打呼略放屁熬過了一夜。這些年來我也進過許多精神病院,但是那裡的男女病人、護士和探視的人和這裡的是如此的不同。即使在監獄裡,你失去自由,但是並不失去尊嚴。

  龐德巷和別的機構不一樣!沒有人強迫我來這裡,而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無法再在外面世界裡生活了。即使在英國,在這個不用工作社會保險金也替你支付房租和食品的國家裡,我也無法用最簡單的方式活下來。我成了生活中的失敗群體中的一員。這個慈善機構並不是一個把人鎖起來的地方,我可以在任何時候自由地離開那間臭氣熏天的屋子,但我做不到。我完全被擊垮了。

  在這些年裡,我失去了婚姻、女兒、房子、汽車,失去了一切。但是比起現在來那些都算不了什麼!在這裡我失去了勇氣,失去了繼續生活下去的意志。我為了一點慈善的施捨卑躬屈膝,只是為了苟延殘喘。一天又一天我就那麼萬分沮喪地坐著,看不到從這個麻風區逃出的任何可能。整幢建築都很暗,牆是灰色的。白天宿舍都鎖著,我們不得不在陰沉沉的娛樂室裡過上一天,坐在硬椅子上,互相吸著別人的煙屁股。下午他們打開有二十來張椅子的電視房。這是一天的高潮,總會引起一陣猛衝,所有的地方很快會被佔據。如果你站起來上廁所,就會像搶座位遊戲裡的那樣失去你的座位。晚上要活躍得多,許多人醉醺醺地回來,睡覺尿床。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們喝酒的錢是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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