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西藏的感動 | 上頁 下頁


  §一個叫「樂樂」的村莊以及荒原迪斯科

  二十九日下午,我們穿過昂仁縣城,大約兩個小時後,山勢變得平緩。進入一個開闊的峽谷地帶,遠遠地看見一群婦女從一座山腳下,正向草地的公路走來。

  她們身穿色彩鮮豔的服裝,列成一隊,一路迤邐而來。從沒見過這麼多的人,史在出拉薩不遠,見過身穿豔麗服飾的年輕人騎著棗紅大馬,從公路一閃就隱入了一片柳林。這支完全暴露在平坦草地上的色彩繽紛的隊伍讓人驚喜不已,我激動地叫紮西停車,車未停穩,我已經拉開車門,大步迎向她們。

  藏族婦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先是遲遲疑疑,走走停停,當明白我們這些人並無惡意且對她們發生了興趣時,竟高興得個個雙手叉腰,扭胯擺臀,又跳又唱,向我們大步迎來。

  走在隊伍前面的是一個老婦人,她穿著一件杏黃色外衣,裡面是黑色的藏式長裙,下曲圍了一條有紅黃藍黑橫線條相間的彩裙。藏裙一側無袖,曙紅色的內衫從裡面露了出來。她伸出右手高高地擺了擺,就徑直向我走來。

  我搶拍幾個鏡頭後,她已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問她可不可以拍照,她似懂非懂地點頭。我沒有猶豫連連揪動快門。後面的人群唱起了藏歌,我轉過鏡頭面對她們時,我已被團團圍住。

  她們人人頭戴米黃色的圓頂禮帽,腰圍五彩短裙,裡面一律黑色的藏裙,襯衣則紅、藍、綠、白,色彩紛呈,有的胸前掛著各色寶石相鑲的墜子、項鍊,個個雙手佩戴一個或多個玉石手鐲,有的腰前掛了銀鎖,耳飾彩石圓環,她們有的圍著我大笑,有的唱起了歌,有的邊跑邊跳,奔向我的同伴。草地上到處是她們飛揚的彩色衣裳。

  一個婦女撲過來抓住了我的手,另一個從後面沖過來抱住了我的腰,一位中年婦女把一個少女猛地推到了我的胸前,不待我反應,我的四肢就被緊緊抓住,我的身子瞬間就離開了地面,拋到了空中,我被抬起來了。

  皮帶松了,襯衣被扯了出來,有人在我的身上亂摸,我急得大叫。

  她們笑得前俯後仰,一個爭著一個來抱我。我拼命掙扎,突出重圍又有幾個婦女圍住我,跳起了動作十分誇張的舞蹈,口裡連連哼著節拍,興奮得氣都喘不過來。

  我這時看到同伴也一個個陷入「困境」,包括女士在內,都在大呼小叫著。我明白她們並無惡意後,一時興起,隨著她們的節拍,跳起了迪斯科。

  我一跳,藏族婦女紛紛仿效,模仿了幾個動作,她們的迪斯科跳得比我更瘋狂更地道。

  快樂來得如此突然,我發現周小兵激動得流出了眼淚,她高興得要哭出聲來。我從沒有這樣無拘無束地與人共過歡樂,從沒有這樣拋棄客套、偽飾,敞開心胸,投入瘋狂。就像石頭撞擊石頭冒出火星,就像流水掀動流水翻出浪花,歡樂彼此撞擊創造出了幸福的暈眩。

  我相信,真正的歡樂是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因為大自然率真、自然、健康!因為歡樂也像莊稼一樣能夠生長、收穫!因為只要你高興,就連空氣和石頭都能投入歡樂!

  我把小時候學過的幾首藏歌唱了出來,藏族婦女那高原特有的有著遼闊穿透力的嗓音立即像波浪一樣把我的歌融化了。同樣的旋律,同樣的情感,不同的語言,歡樂在旋轉。

  我終於從歡樂的雲團滑落,一種落寞的情緒悄悄把我淹沒。一生為名利所祟,這樣無緣由的快樂,在我看來有點不可理喻了。我的歡樂是有條件的。我感到了漸愧。藏族婦女一無所有,但她們卻擁有天生的快樂;我們什麼也不缺,卻幾乎喪失了快樂的能力!曾經多少次與人討論幸福是什麼,曾經向人宣示幸福只是一種感覺,它不等同於物質、地位,它本質上屬￿精神,明明知道了幸福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卻無法超越現實,無法去實踐自己的諾言。人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逆時事而動!一百多年前,美國人梭羅曾一個人拿了一柄斧頭,跑進了無人居件的凡爾登湖邊的山林中。那時期正是美國經濟快速上升時期,多少人在做著發財夢。只有梭羅因此獲得了與自然息息相迪的快樂。像這樣獨特立行的人畢竟太少,他們是真正懂得牛命的人。

  穿玉色襯衣的女孩站在一側,正以少女特有的一種目光凝視著我。她正是推到我胸前的那個姑娘,她微笑著,露出兩排雪向的牙齒,黑色眼珠含著一股柔情,凝著少女的姣恬、嫵媚,它明亮、清澈,把全部心事部流露在這雙無遮無攔的明眸裡,她不懂掩飾。

  我感到血在升騰,慌忙抱住鏡頭,並不停地按動快門。面對這份真誠的愛意,我只能以鋼鐵的鏡頭把她一變而成鏡頭中的人物,她的美麗被我一一定格。

  足足拍完了一卷,少女的眼神有了另一層東西,像火花閃過之後,眼中水晶般閃光的東西在漸漸黯淡、消失。她面對的永遠只是我的鏡頭。她也許明白了什麼,後來在喝青稞酒時。她怎麼也不肯饒過我,追著要灌我,直到我表情十分痛苦,她才開心地大笑了。

  公路前面的草地上,早已堆好了一排石頭,每個石頭堆由四五塊石頭壘成,高度以壘得不垮為止。我們與藏族婦女手牽手走上公路,來到這片石頭堆前。婦女們從背包裡拿出糌粑,像小孩玩遊戲,一堆灑上一點,一路點了過去,認認真真。石堆排成一條直線,伸向公路,指向公路那邊的一座大山。在這排石堆後面,有一個更大的石頭堆,人人都向它灑糌粑、敬青稞酒。我們不知道她們在幹什麼,也不清楚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一切都在神秘地進行中。

  她們向石頭敬酒,也向我們敬酒,一人手裡端著一個大碗,從一桶桶塑料水壺中倒出一碗碗菏棵酒,雙手高舉,每人連敬三大碗,你若不喝,她就在你山前放聲高歌,直唱到你喝完為止。一個敬完了,又來一個,盛情難卻,我們人人都成海量,直喝得天昏地暗。

  我實在喝不下半滴了,拔腿就跑,她們哪裡肯依,四處追趕著我,我無處可逃。

  光B喝得最多,他一激動就來者不拒,一口一碗,喝到臉紅脖子粗後,跳起了他自編的鬥牛士之舞。這倒是一個躲避的辦法,我也仿效。

  灑過糌粑,喝過酒,婦女們紛紛撤到石頭後面,排成了一列橫隊。她們人人手抓一捧糌粑,高高舉向天空,三聲高呼,青稞紛紛撤向天空,接著,她們解下身上的圍巾和衣服,雙手各執一端,圍成一個圓圈,歌聲一起,隊伍沿著順時針方向跳起了舞蹈。彩巾兩邊擺動,跳幾下伸一下腿,動作緩慢。

  這一次,她們沒有嬉笑,表情嚴肅。

  歌聲很輕,由於跳舞動作幅度很大,她們喘起了粗氣。歌每唱完一段,就是一連串的「嘿、嘿,嘿」,舞蹈也變為有節奏的頓足。

  不知她們在為誰而舞,沒有一個觀眾,只有大地、天空和我們幾個不速之客。沒有一件哪怕最原始的樂器,只有歌聲相伴歌聲。她們是在娛神還是在自娛?

  天,仍陰沉。草地斜著向西伸展向上,峽谷的盡頭,是一個閃著銀色光澤的湖面。這片遼闊無邊的大地,只有這一群人,只有這一團舞動的鮮豔色彩。她們像兒童一樣快樂天真,我們被她們的虔誠所感染,也在冥冥中感受到了天地之間神的注視。

  這是孤獨的心靈對於寂寞大自然的呼喚?我明白了,這是在祭神。

  藏民相信萬物有靈,就連山川河流都成了神的化身。他們需要神來相伴漫長的遊牧生涯。當他們一日日獨自面對天空和大地,他們就幻想神靈這種幻想,當我一個人面對珠穆朗瑪峰絨布冰川時,空無一人的大峽￿讓我心生巨大恐怖。那些巨大的山石突然之間像有了生命,幻化出某種魔幻的力量和錯覺,我體會到了神的由來那實在是對神秘不可知的大自然的恐怖和崇拜使然。在我的幻覺裡,競還有活生生的人出現在大峽￿中。

  阿裡,我們在踏入這片神秘高地的一刻,就感受到了神靈的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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