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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一隻過於靈敏的儀錶

  7點30分,護士叫醒我,通知我今天上午去神經官能症病區打工。洗漱完畢,趕到一病區時,剛好是早上8點整。

  據我所知,該院根據病情輕重來劃分病區,重性病區主要收治重性精神病,住院者70%~80%為精神分裂症;一病區主要是收治神經官能症患者,是輕性患者,如抑鬱症、焦慮症、強迫症與失眠症等。我從重病區來到了輕病區,也就是神經官能症多的病區。有人說:樓上(重病區)的病人失去理智,多為「瘋子」,樓下(輕病區)的病人很牛氣,是「癡人」。

  這是一個開放式的病區,有20個床位。臨近春節,病人只有6位。走進醫生辦公室,正趕上交班。一名年輕護士仔細介紹6位病人昨日一整天的臨床和生活狀態。醫護人員共有5位,交班花了半小時,隨後,該區護士長給了我一件白大褂,我跟著年輕的當班醫生到各個病房去查房。

  1號病人告訴醫生,他今天早上特別煩躁,想得太多顧慮太多,因為昨天晚上忘了吃一種藥。醫生告訴他,少吃一種藥並無太多關係,重要的是放開心胸,好好養病。這病人退休不到半年,原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退休後變得頗為關注自己身體,稍有點風吹草動便敏感,多疑,心煩易怒,久而久之,引發神經官能症。

  2號病人患恐怖症,入院前她不敢與生人接觸,甚至不敢外出。住院治療後漸有好轉。昨晚,她在母親的陪同下,到附近的小賣店買了一包洗衣粉。醫生鼓勵她還可以走遠一點,更多地接近正常的人類社會。原來,這位女青年由於失戀造成對社會、外人產生一種恐懼心態。她不敢相信生人,總覺得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加害於她。醫生給她的處方是,有效的心理疏導以及適當的鼓勵、安慰。

  有兩個21歲與14歲的少男,都屬￿情感障礙。一個是躁狂症,話多而興奮,另一個是抑鬱症,成天悶悶不樂。他們都因為早戀遭到干涉,引發厭世傾向。

  醫生介紹說,還有一個典型的強迫症患者,是個漂亮的女性。我正準備去找她聊聊,她卻來找我了。

  她天生一雙異常美麗的大眼睛,只是眼神很黯然,有些憂鬱,有些悲傷,更顯得楚楚動人。她像只孤獨的小羊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無論怎樣努力總也不能把自己安放好。

  我拉著她坐在我身旁。她忽然說,她很難過。難過什麼?她說她經常是這樣,可能剛剛出病房門時,忘記關門了。她說,在家時,每次出門,她都有種忘記鎖門的感覺。有時,已經坐上了公共汽車,她還要在前一站下車,回來看看門鎖好沒有。三次五次還可以原諒自己,經常這樣,她都快要發瘋了。有一次,她站在天虹商場門口,努力地想啊想啊,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不是要到商場買什麼東西,而是離家並沒有鎖門,只得打的士回家察看。回家一看,門鎖得可是好好的啊!

  說起自己有病的事,更讓人覺得好笑。她最怕自己頭上有頭皮屑,每次對鏡要檢查好半天。後來,發展到看見男同事頭上有一星半點的頭皮屑,她也想幫他弄下來,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又不好意思表露出來,晚上睡覺也在翻來覆去地苦苦回想,睜眼閉眼都有星星點點的頭皮屑在飛揚,結果呢?失眠。

  她也對自己說:不就是頭皮屑麼?管他呢?又不關自己的事。

  她想忘掉這件事,卻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就像用油漆寫在黑板上的字,倒是越擦越清楚。她到了好幾家醫院就診,直到康寧的醫生告訴她,她患了強迫症中的強迫回憶症,才知道得了神經官能症。

  她像一隻過於靈敏的儀錶,精度太高了,高得容易損壞。

  這是醫生形象的說法,主要講的是內因。我不懂神經病理學,不明白患神經官能症是否與個人哪方面的性格。脾氣、或者什麼基因有關?作為一名記者,從人文及其環境的角度來觀照,或許有助於說明一點問題,就說關門吧,在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社會裡,關不關門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嘛,你在廣州、深圳一帶試試看,不要說不關門,就是幾重防盜門又能保障安全嗎?在一個派出所都要安裝防盜門的地方,一個女子敢不鎖門?害怕沒有鎖門,牽腸掛肚的感覺是永遠沒有鎖上門。這是不是從社會方面,說明生存壓力容易導致神經官能症?說到頭皮屑,早幾年誰在意呢?當電視廣告鋪天蓋地地教導你,只要有了頭皮屑,青年男女就不會遊灑;用了什麼什麼洗髮露,你就沒有頭皮屑,就會被別人接納,允許參加派對——在經年累月的廣告轟炸中,你不在意頭皮屑,只能說明你不正常。這種輿論的壓力是蠻厲害的。

  交班時,醫生忙著寫交班日記。我問他,和病人打交道有什麼想法?他的笑談使我很愕然,長久說不出話來。他說,長期同不健全性格的人打交道,一俟同健康人交往,反而覺得不太適應了。他還告訴我一件事:有一位病人住院時對他很熱情,出院後在街頭相遇,竟然不願答理他。他很傷心。後來才想明白,這個人不願讓別人知道,自己曾經是康寧醫院的病人,醫生應當尊重病人的隱私權。

  10點25分,一對年輕夫妻送來一面大錦旗。上書:醫術精湛高超,護理熱情耐心。患者太太緊緊拉著病區主任胡醫生的手,感謝他挽救了他的丈夫。

  這位患者住院2個月。去年夏季,他得知女兒患了一種難以治療的病症,十分焦慮,鬱悶不樂,導致悲觀厭世,多次聲言自殺。無奈中,太太帶他來投醫,診斷為廣泛性焦慮症。經過治療與疏導,他漸漸瞭解女兒在青春期過後有70%的痊癒希望,再加以輔助心理治療,如今已康復出院。從外表上看,這位先生一點也看不出曾經是廣泛性焦慮症患者。

  稍後,病區主任醫生對我說,這種病並非一勞永逸,也許會復發,關鍵在於預防與有效疏導。我望著那位先生的背影,默默地在心裡為他祈禱。

  臨進午飯,14歲的小病人推門進來,熱情相邀:「新來的醫生,可不可以陪我們打牌?」

  我告訴他我不會,他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拉著一位護士去一樓盡頭的小型康樂室打牌去了。

  我獨自在病區中轉悠,準備找患者談談心。醫生指導我說,在神經官能症科醫生所擔負的工作中,有效的心理疏導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療方。我遇上了一個病人,笑著對他以示友好,問他:「你來多久了?」他笑而不答,伸出手指打手勢。我看懂了,笑說:「你來半年了!」他竟然有些溫怒:「報告新來的醫生,你說得不對,我來了不是半年,我來了六個月!」

  我的媽呀!我哭笑不得,想起主任醫生一定要順從他們的告誡。點點頭說:「對,是來六個月了!」

  他滿意地走了。不到5分鐘,他又敲門進來,十分誠懇地自我檢討:「醫生,我住了半年了,不是六個月!」

  如此耿耿於懷,吹毛求疵,常被一些根本無所謂對錯的問題,折磨得他寢食不安,成日思慮,何日才能得到安寧?

  我點頭贊許:住了——六——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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