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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瘋狂的母獅被捆住了

  「老子來就來,有什麼可怕的?老子什麼病都沒有,不要拉著我——」當晚8點差5分,當班護士正在護土值班室內給我交代工作事項,就在傍晚,她還說看來今天蠻太平的。沒料想,門診醫生和兩女一男拉著一位年輕女子走了進來。女子濃眉大眼,齊肩短髮,如果不是一臉的凶巴巴和不停地瞎說八道,她應該是一位不錯的靚女。當班護士存心尋找開心,笑著說:「你不是想看新病人嗎?這下可好啦,今晚上可有熱鬧看啦!」

  當班護上邊說邊快步向前,協助同事去拉用腳跟抵住地面,就是不肯挪步的靚女,拉著拉著,靚女突然甩脫醫護人員,箭一樣徑直朝病房射去,一路狂奔,仿佛東邪西毒在追殺她,恐怖的叫聲飛濺,說話的語意並不連貫,如同癡人說惡夢。護士請護送的病人家屬止步,留在病室外,轉眼間靚女進入三道鐵門,直往一級重病號房裡鑽。護士拉著她躺在床上,她不幹。她一直生活在另一個時空狀態之下。恐怖的追殺突然消逝,她突然落進迪斯尼樂園,馬上要穿鞋走,隨米老鼠去找唐老鴨,一點都安靜不下來,如同患了少兒多動症一般焦躁。怕她下床亂動,我將她的鞋藏起來,她乾脆光腳下地,我們三個急忙將她按在床上。她真的火了,看見我抱著她的腿不放,一巴掌掄過來,打在我的右臂上,我一個趔趄,差點跌倒。我心裡有些火,但不便發作,護士長反復告誡過我,這裡的醫生護士如果沒有挨打,這人一定工作不認真。是的,我定要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調整臉上的表情,還對她笑了笑,表示友好。她又罵:「有什麼好笑的,你是什麼人?我從來就沒有見過你!你是律師,你是記者,你不是好東西——」

  趁著她亂說亂動之際,護士與護工將她身上的項鍊、耳環與戒指一齊卸了下來,遞給我,叫我替她放好。後來,我才知道,這位病人22歲,今天是「三進宮」。上星期四勉強讓她出的院,當時醫生堅決不讓,但她哥哥說家中已經沒錢了,無法負擔住院費用。這次又送來,發病跡象更重。

  18歲那年,如花的季節在她眼前展開,她卻迷失了自我,半推半就地讓一位70歲的香港老頭子長年包養,企盼得到「幸福」生活。可是,老頭子給她的錢並不多,將肉體與青春出租的結果讓她大失所望。對老頭子既依賴又痛恨,對自己的墮落既無奈又欣賞,對前途既憧憬又灰心,在不正常的生活中,更加憂鬱煩悶,短短兩年,就陷入了精神分裂的泥潭。她在兩年前第一次發病之初,老頭子還買花來看她,看那年齡,都可以當她的曾祖父了。現在,老頭子既不來又不給錢,她家原本就窮,只有一個哥哥,娶了嫂子後特別摳,即便不摳也拿不出多少錢給她治病。就這樣,她斷斷續續地接受治療,病情得不到及時控制,導致反復發作,每次發病的嚴重程度都大大提高。

  「咦——咦——」陣陣似唱似哭之聲又從走廊外傳來。護士吩咐我說:你看著她,我和護工出去看看。我看著這個曾經當「二奶」的女孩子,感慨良多。我想,僅以旁觀者的身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不夠的,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呢?此刻,我一個人面對她又哭又笑駡個不停。我想,你怎麼都行,就是別跑出來騷擾大家。由於藥物的作用,精神病人夜晚一般很早上床,7點半左右,70%的病人都已進入溫柔之鄉,只有少數病人趴在病床向窗外探望。她們想知道裡面的世界嗎?不到5分鐘,5位大男人抬著一位中年女病人進來,女病人毫無自製能力,剛才出去的護士告訴我說她會打人,叫我當心點。只見5位同鄉將她按住,護工拿來約束帶,將她雙手雙腳綁在鐵床上。一頭母獅被捆住了,她手腳並用地掙扎,在床上手舞足蹈,鐵架子床在怒吼聲中搖晃。

  這位女病人43歲,是從安徽鄉下來城裡做保姆的,手腳乾淨,卻被主人懷疑偷了主人家的錢,她怒火攻心,一氣之下,引發了精神分裂症。治好後,她回鄉下靜養了一段時日,又回到深圳人家中當保姆,遇到小事刺激一下便復發。如今,已是第三次發病了。

  「把她綁起來,馬上要治療了!」醫生下令,我們三人合力將年輕的靚女綁了起來。靚女奮力反抗,往我們臉上吐唾沫,吐得我們三人滿頭滿臉。護士發現靚女手指甲很長,叮囑護工馬上幫她剪掉。她說,所有病人發病時都會失控,一定要用約束帶將她們固定下來,這不是迫害她,是保護她,避免她們在意志喪失狀態下自害自虐。

  「媽呀,我的媽媽呀——」這邊廂老女子又唱又哼,那邊廂靚女應聲抬起屁股打床,叫嚷:「媽呀,媽呀,你是我的親媽,親媽,你好!」醫生搖搖頭,說了些我原本不知道的情況。他說,靚女的母親去世好幾年了,她小小的年紀貪慕同村二奶穿金戴銀,趿拉著拖鞋,穿著睡衣,翹起塗滿寇丹的手指甲,出入超市不勞而獲的生活,找了個老頭開始尋租活動。現在,她不僅人財兩空,更慘的是,她的病可是越來越重了。接下來,我們忙得不亦樂乎。三次給靚女吃藥,她三次將藥吐了出來,一次正吐在我臉上。怎麼勸都不行,只好給她打吊針。她的手不停地動,護士給她紮了兩針才紮進去,我看看表,光打一針靜脈注射就花了半個小時。那邊的老女人病情相對較輕,但也是強行才把藥給她灌進去的,不到1小時,老女人安靜下來。靚女幾乎有無盡的能量,一直處在亢奮狀態,不斷大喊大叫,叫到喉嚨都略呈嘶啞,叫到第二天中午才稍稍調低些音量。

  11點整,護土和我巡視每間病房。體重87公斤的阿蘭翻身困難,老朝一個方向睡不利於血液流暢,護士每晚都幫她翻身,已成為一項工作,一種習慣。護土吃力地翻動阿蘭,阿蘭醒來後,想要找遙控看電視,護士和我好說歹說她才肯繼續睡覺。

  11點20分,靚女仍在呼天嗆地、撕心裂肺地叫喊。一位女病人起夜,對我搖搖頭說,發病真是太可憐了。我一個人坐在偌大的活動室內發呆,也不知想些什麼。那位女病人上完廁所後,忙披了件病號服出來,靜靜地坐在一邊陪著我。

  她梳著短馬尾辮,大眼薄唇,皮膚白晰,如果不是周身裹在一件大而臃腫的病號服裡,如果不是她的目光略顯呆滯,她應算是一個十足的大美人。現在,這個美女挨著我坐在寂靜的病院裡,四周靜得能聽見我們彼此的心跳。

  長夜孤寂中,有一個美麗的女性與我為伴,我只有心存感念。這麼漂亮的人兒有什麼化解不開的呢,我看她一時不想再睡的樣子,便請她說說她得病的情況。

  她頓了頓,說:「如果不是來深圳,我肯定不會得這個病……」

  她是個孤兒,7歲時被人收養。在貴州生活長大。養父母對她不錯,節衣縮食供養她接受高等教育。本科學的是財經管理,畢業後獨闖深圳,在一家經濟效益尚好的進出口公司當主辦會計。也就是在這一間公司裡,她遇上了後來成為她丈夫的一位北方漢子。結婚後,她生下一個男孩、不幸的是,孩子還未滿月的一個秋日晚上,丈夫被人誣陷抓了起來。丈夫所在的單位改組,董事長出了點問題,把他牽連進去。經過一個多月的隔離審查,丈夫被無罪釋放。那一個多月裡,她焦慮萬分,既要照顧嬰兒,又不知道怎麼幫丈夫的忙,更不知道他的問題到底有多大?每晚都睡不著,夢中總有人追著她跑,她開始產生了幻聽,懷疑有人要謀害她。她丈夫洗脫罪責出來,她卻急上精神分裂症。單位效益不太好,但還是讓她入住康寧醫院養病。男人被羈押出事後,坐月子的女人揪心萬分。當女人生病住院之際,這個畜牲一般的男人卻結識新歡,日夜笙歌,尋歡作樂。待他妻子出院,他立即提出離婚,生性倔強的她咬咬牙答應了。既然男人已經變心,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她還離開了和丈夫一起打工的公司,外出求職。

  在一個月的奔波求職途中,她邂逅了北京某大學的高材生,各自的辛酸經歷使他們的心漸漸靠近,但雙方脾性的不合又導致他們日日戰火紛飛。經歷過婚姻痛苦的她想了很久,長痛不如短痛,不如就這樣各奔前程吧。她收拾東西,離開了高材生。一個星期後,她忽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去找未出世孩子的父親,高材生已經人去樓空。萬般無奈之中,她回到了家鄉貴州。養父母見她離婚後,還懷上了野種,傷透了心,流著淚將她趕出家門。她借住同學的小屋子,想把這個苦命的兒子生下來。困苦無助中,她又給深圳單位去信,想讓單位將她的撫恤金發放給她。不巧,因一字之差,撫恤金沒有匯過來。她頂著5個月的大肚子,隨著盲流一起登上南下深圳的列車,不屈地尋找她的希望。不幸的是,她丟失了身份證明,沒錢沒朋友沒證明,進不了二線關,就在關外的大街小巷乞討度日。在流浪途中,她產下了一個男孩。在街簷下躺了三天后,她再度流浪乞討時,遇上好心的巡警,被送到康寧醫院。她的第二個孩子在康寧住滿三個月後,轉送至市兒童福利院。她的第一個男孩,讓前夫的父母接走撫養。

  「沒有人能夠幫助我,也沒有辦法去將這些事情對別人講,也許朋友們都不願意聽這些沒油沒鹽的東西,如果當初有人聽聽我的心聲,我也許不會跌得這麼慘。」她戚容滿面地說。

  深圳實在是一個不相信眼淚的城市。當你遇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時,假如沒有人來幫助你分擔,幫助你前行,甚至什麼也不做,只是當一名聽你傾訴的聽眾也找不到,那麼,心智並不十分健全的你,你的全部神經系統就會斷路、搭錯線。

  我的心緒很亂。

  18歲的靚女甘心當二奶,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你可以責備她為什麼租借自己,甚至可以惡毒地笑她咎由自取。可是,這位大學生呢?她招誰惹誰啦?她在沒有緣分的天空裡被前夫愚弄和欺騙,難道是她的錯?難道只能用宿命加以解釋——對於她,我只能說,她是脆弱的,也是堅強的。

  午夜12點30分,交班護士與我這一班的兩人交班,看見本科生病號與我聊天,告訴我,她恢復得不錯,因為她開始有自知力,知道自己有病和病在哪裡了。

  本科生病號問我哪裡可以借到英文書,我答應送她一本。她認為醫院不錯,處處為她著想。讓她先治病,過段時間還會安排她做些簡單的工作,她想把病養好,把英文學好,再找一份工作。她要支撐起殘缺的家,獨立撫養兩個孩子,放他們到光明的太陽地裡。

  交班後,我和當班護士1點整上床睡覺。整整一夜,伴著靚女的胡言亂語,我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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