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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是白雪公主」

  我一個操持文字的人,突然落在活動室裡失去正常思維能力的病號之間,猛然間也仿佛失去了思維能力,不知如何辦才能算是一個護理人員。護士長給我的忠告是:關心病人。白班護士工作的要求就是「盯人」,讓病人24小時不脫離你的視線。夜班則需15分鐘巡視一次。讓病人始終在你關愛的目光之下,隨時施以援手,需要高度的責任感和愛心。這裡的每個護士在8小時的工作時間內都在兢兢業業地巡視與觀察病人,防止意外事態發生。

  我跟在護士長的身後巡視,步履緩慢而沉重。「秋梅,你不要站在桌子上!聽話,下來坐好。」護士長忽然扯起嗓子叫了起來,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一位年輕的女病人愣怔片刻之後,聽話地正慢慢從一張臨窗的桌子上跳下來。護士長說,這人人院才3天,初發病的人,容易出事,需要護士們一級看管。護土長說話聲音頗大,聽起來像放一掛小鞭炮。說完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她工作已經13年,輕聲細語病人往往不聽,有時只好大喊大叫,久而久之,家裡人都笑她是「大嗓門」。

  有個小護土,分到這裡工作才一年,對一個晃來晃去的女子叫起來:「阿姨,你把褲腳放下來,小心,凍著——」病號仿佛是個聾子,任憑你小聲呵護,還是大聲提示,都沒有任何反應,小護士只好走到她面前,蹲在地上,像大姐姐對小妹妹那樣,將她擼大腿部的兩隻褲腳—一放下。

  護士長突然想起來,說帶我去看一個「垃圾妹」。

  離開那個「垃圾妹」還有3米遠,就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餿昧。她特醫院發的夾克衫病號服上的拉鍊環取下,戴在兩隻耳朵上,雖然精神失常,愛美的天性卻沒有泯滅,竟然因陋就簡自己「製造」喜歡的裝飾品,讓拉鍊環在兩耳晃蕩。由於長年流浪,她的皮膚變得乾燥而黝黑,發育好像也遲緩了,34歲的人瘦小得像個高中生。

  護士長說,這位「垃圾妹」初來時髒得不像人樣。在1992年入過院,病癒出院後,再也沒來過,這次又被家人送進來。

  這是一位在愛海中沉浮的精神病患者。1990年,26歲那年,熱戀多年的男友離她而去,靈魂也離她遠去,從此,少言寡語,也不能勝任工作,開始出門流浪,在外一晃就是兩年。兩年後家人發現她時已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把她送到康寧醫院診治。出院後她逃離一直關愛她的家人,又獨自雲遊四方,靠揀垃圾為生。1996年同鄉看見她在黃貝嶺一帶遊逛,家人得到消息去找她沒找到。這次,有一位同鄉看見她蜷縮在荷花市場一個角落裡歇息,和她打招呼,她隨即又唱又跳,手舞足蹈。老鄉通知她的家人,在市場保安員的協助下,第二次送至康寧醫院。

  護土長走到「垃圾妹」跟前,習慣性地聞一聞,對我說:「她現在已經不臭了,你不知道,她剛來的那兩天,當班的護士每個人都幫她洗過澡,一共洗了七八遍,她還是全身發臭。那時候,可怕極了,她頭上纏滿了塑膠帶,身上長滿了頑固性牛皮癬……」

  我友好地朝她笑笑,想和她談談。我浪費了許多表情,費了許多口舌,她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盯著腳下目不轉睛,含混不清地喃喃地念叨著什麼,聽了很久,才聽明白她的「內心獨白」:「我是白雪公主——」

  在特區工作的人,幸運得很,能夠直面資本積累的嚴酷與不近人情。不管是藍領還是白領,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從主體到時間仿佛都不屬￿自己。生活中,急功近利到處氾濫。連需要時間培育出的婚姻都可以「速配」成功,就像在新科技下,蔬菜可以打破生長規律,違反季節迅速發芽生長、收穫。在打工生涯的日夜操勞中,「垃圾妹」仿佛是個例外,花費好多個春夏秋冬培育起一顆愛情之樹,原以為可以長大遮風蔽雨,豈料颱風一吹,便生生折斷了。她真是想不開。在她內心深處,依然很在意那個與她一塊兒種樹的男人,到現在還在四處尋找那份失去的愛,一心想在那個早已背叛自己的男人面前表白自己是可愛純潔的「白雪公主」,一直嚮往與「白馬王於」相愛在童話世界裡。夢幻與現實割裂的打擊,癡心人頃刻間精神出現殘障。這種因愛情、婚姻而導致精神失常的青年男女,民間稱之為「花癡」。因「花癡」而癲狂發癡,花朵一般的可人兒凋落了,多麼叫人惋惜而傷感!

  這是冬日的上午,恢復得不錯的8個病人被送到5樓康復中心去做有益於康復的活動,病區活動室內只剩下我和小護士兩人看管42個病員。這些女病員都不大善於與人交流,生活在自我封閉的精神世界裡,一個個神情恍惚,呆頭呆腦,她們或倚或站,只有阿蘭獨個兒不停地走動。

  「吃藥了!」10點45分,正是吃藥時間。一位護土堆著小車進來,車上分格擺著各人的藥物,護工提著一隻裝滿溫水的大水壺踉在後面。按說,病人缺少正常思維,常有莫名其妙的舉動,但一聽說吃藥,都知道是什麼含意,都乖乖地排起長蛇隊等候。在她們內心深處,一定還保留著藥到病除的信念。這時候,病區裡其他護士都趕來幫忙了。一個護士發藥,另一個護士發一次性的塑料小水杯,護工將水杯注滿水,病號排隊吃藥。「阿杜,看看——」護士長叫剛吃完藥的病人過來檢查,那人乖乖地伸出舌頭讓人查看。病號大多沒有自製力,不少人不承認自己有病,拒絕治療。想把病治好是一回事,遵醫囑及時診治又是一回事。諱疾忌醫是許多人的通病。有的人不想吃藥,偷偷將藥藏起來,護士們一定要看到她們吞下去,還要檢查她們的舌頭。最重要的是,某些病人企圖自殺,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會將一定數量的藥物積攢起來,這樣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我才知道,這麼多護士,原來是監督她們吃藥的啊!

  照顧病人吃完藥後,醫護人員緊張的神經暫時鬆馳下來,我與當班的護士聊天。我問起她的朋友們對她幹這一行的看法。她坦言,朋友們都是她護校的同學,沒有覺得什麼不好的。不過,如果是泛泛之交的人問起她在哪裡工作,她會告訴他們,她在人民醫院當護土。

  再問問其他年輕護士,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樣的。這些白衣天使,在社交場合中總是遮掩自己的具體工作單位,她們認為,許多人不瞭解康寧醫院的工作性質,擔心把她們歸入「異類」,說不清楚就不說,不如撒一個善意的「謊言」吧!

  午飯的時間是11點30分,又是所有的護士進來監督,病區內的5名醫生也過來幫忙了。病區主任醫生說,為怕病人不好好吃飯,每次開飯時,他們都一齊出動,對厭食者採取哄、勸、泡的戰術,等到所有的病人都吃完飯了,他們才離開病區。這時,常常是1個小時過後,他們自己的飯菜早都涼了。

  午飯是兩菜一湯:豆瓣魚、菜心與西紅柿蛋湯。有位一級護理的重病員在打吊針。所謂的一級護理,一般都指重病號或剛剛送入院的病人。小護士一口一口地喂她吃。我在飯菜散發出的香味中踱來踱去,觀察著病號吃飯。一位女病號坐在活動室前排,兩眼發直,自言自語地說,她老公今天沒來看望她,她等不到她老公來的話,她就絕食。

  病區主任高醫生走過去好言相勸說,今天不是探視日,昨天她老公還來看過她呢,下一個探視日是明天下午,到時候她老公一定會來看望她的。女病人依舊不理,自顧言語。護土長走過去摟著女病人的肩膀哄勸道:「阿彩,你聽話把飯吃掉,等你吃完了,我就一定幫你打電話,讓你和老公講兩句話,好不好?」女病人固執得令人畏懼,表示不等到老公來,堅決不吃。護士長對我使了個眼色,我急忙上前,就像哄小孩一樣:「你聽話啦,我是新來的護土,只要你吃完,我一定出門幫你打電話。」不知道是她真的餓了,還是我的話起了作用,女病號斜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看得我心中突然發毛。然後,她撒嬌地表示:我只吃菜,不吃飯。好!好!護士長簡直如逢大赦一般,趕緊讓小護士拿來不銹鋼的大飯盆,再讓護工給她多添些菜,端到她的面前,侍候著這位如同奶奶一樣的貴人。

  等最後一位最難纏的女病導吃完飯,已是下午1點整,望著我面前的盒飯,我已經沒有胃口了。

  出出進進病區與醫生辦公室之間,我總是覺得病房中有股特殊氣味,這種氣味既不是綜合病醫院所有的來蘇水味,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讓人感覺到有些昏昏欲睡。問過護士長,我才知道,那是病人長期服藥後身體散發出的特殊味道。

  下午,整個病區相安無事,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不再橫著如螃蟹般地行走,可以直來直去了。當班的護士說我好命,上帝讓我挑了一個平安的好日子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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