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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打的」賺錢記

  §匪夷所思——花錢打的變成打的賺錢

  在深圳搭乘「的士」,在國內各大城市中,恐怕是最貴的。的士起步價從1984年的6元錢一直漲到如今的12.50元,讓許多外地來深公幹或旅遊的人咂舌。然而,任你有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你也不會想到的是,在深圳卻有人打的非但不花錢,反而能賺錢,甚至以此謀生。告訴記者此事的,是我在投宿十元店時所結識的一位朋友。

  《女記者夜宿十元店》完稿後,在《深圳晚報》頭版陸續推出,有關方面紛紛查封、關閉十元店,我在十元店裡認識的那幫難兄難弟們許多人再也找不到收費如此低廉的住處了,有的房友還為此恨我,聲稱再不與記者交朋友,再不給媒體報料了。被我們喚作「勞斯萊斯」的青年卻很喜歡我的工作,特意到報社來找我,主動提供新聞線索。他在深圳的社會底層摸爬滾打,為了生活,除了偷和搶什麼都幹過,什麼苦也都嘗過。就像講故事那樣,他將他自己以及一些朋友的生存與「工作」的狀況,繪聲繪色地說給我聽。他講的最生動,也最讓我不可思議的是,他「落難」時也會去「打的賺錢」。

  花錢打的變成打的賺錢,真是匪夷所思。

  這是深圳才有的現象,而且僅僅在火車站附近。為了維護火車站,尤其是羅湖口岸的交通秩序,交警部門規定,空出租車不許進入火車站。每天乘火車從羅湖進關轉往深圳各地甚至東莞、惠州一帶的香港同胞人數眾多,大都需要搭乘的士。面對這一龐大市場,的土司機們的「對策」是在靠近火車站不足兩三百米的地段,花一兩元錢拉上一位「乘客」,到火車站的落客區放下,然後堂而皇之地駛入口岸大樓拉載香港客,賺取港幣。

  為了探其虛實,我涉足了360行之外的這一個獨特「行業」。我在火車站附近打的賺錢,三天之內,居然也賺到51元錢。

  1998年5月20日上午,我按照「勞斯萊斯」畫的搭客線路圖,從沿河南路著手找「生意」。我背臨金田國際廣場工地,倚靠公用電話亭,在穿梭往來的出租車面前,不知怎樣才能「空手套白狼」。時逢初夏,但對深圳來說,陽光已經開始變得炙熱烤人。此地距離火車站約有250米左右。一家小小的快餐店門口,擱了幾張餐椅,坐著4位膚色黝黑、神情緊張的人。熱辣辣的陽光下,站著8個手拎背包或夾著文件夾的男人。我注意到他們穿著都十分「內地」,也就是說,他們仿佛剛剛從內地過深,衣著與內地的打工者無異。但有一點相同的是,他們的膚色都十分黝黑,目光專注地盯著駛往火車站的的土,看著的士前窗玻璃亮著紅燈,便會斜刺裡伸長右手手臂,敏捷地伸出食指與中指兩隻指頭。我猜想,那是這一行的行規,或者就是一種信號,表示我只要2元錢,讓你拉我走。

  七八分鐘後,站在陽光下伸出兩根手指的8個人,先後讓8輛的土拉走了。他們有包有夾,很像乘客,的士佬願意載他們。餐椅邊小憩的4個人,也走到人行道上。對於通往火車站的要道之一來說,此時,正是交通高峰時期,來往的士很多。不一會兒,有三位年輕人被進站的車子載走了。一位40來歲。面色黑得發亮的中年人,還在辛苦地等待著,每逢有空車開來,便殷勤地向前平伸出那個被外國人用來代表勝利的「V 」字。

  我在餐館屋簷的陰影下,觀察了20多分鐘,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動作。但有一點是明白的,像我這樣怕曬躲在樹蔭處,是根本無法與陽光下的人去爭一口飯吃的。為了賺今天的「第一枚金」,我只好將手中的陽傘收起,讓陽光曝曬,站在馬路邊,艱難地伸出手臂,亮出兩個手指。

  幾乎是瞬間,七八輛車輕快地駛過,司機們看都不看我一眼,保持原有的速度走遠了。不到5分鐘,我就曬得頭發昏來眼發花,背上的汗奔流而下,大有一碰就會暈倒之勢。

  這活沒法幹了,我準備打退堂鼓。那個黑得發亮的中年人走了過來,試探性地問:「你是新來的?」我點點頭,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你是新面孔,司機當然不認識你啦。過兩天,也許明天就好了,你想不想賺錢?」中年人問話的時候,目光前視,不忘在每一輛經過的空車前,作出應有的手勢。

  「我教你,你伸出一個指頭,表示只需一塊錢即可,」他見我不解,歎了口氣說:「現在競爭激烈,加上你是新面孔,司機們都不認識你,你開工第一天減減價,剛好可以發個市!」他教我手勢,「你試試看——」

  我伸出一個手指,開玩笑般地。

  一輛嶄新的士在我面前戛然而止。果然靈,我看著那位中年黑人,笑了。「上車啦!」他催促我,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打開車門上了車。

  司機很年輕,我剛在前座落坐,正猶豫著如何開口素要報酬,話還沒說,只是望望他,他便遞過來一元硬幣。嘻,輕而易舉賺一塊錢!我主動向他問好,挑起話題,他說,剛才他已晃了一圈,看我猶猶豫豫便沒有停車。正巧他沒拉上香港客,只好再回來。他問我如何會走到這一步的,我略為遲疑了一下,接下來就是謊話連篇。我說,從內地來深找工已逾兩月,住在十元旅店,昨天已經斷糧,走投無路,聽人說此舉可以賺幾塊錢裹腹,今天只好前來試試看。他半信半疑地望望我,說我不像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倒像個斯文的讀書人。他告訴我,他叫阿石,廣東揭陽人,見我很健談,希望還能遇上我。

  在火車站落客區下車後,我迅速穿過羅湖商業城,只花了不到3分鐘時間,又回到原先的出發點沿河南路。

  不多會兒,中年黑人打的賺了2元錢也返回來了。為了探究個中情況,我約他在快餐店坐坐聊會兒天。他不幹,他說他想多賺些錢,改日再聚吧。他叫老劉,明天去和平路打的,問我是否也去,我說「好的」。

  我下車上車,上車又下車,逐漸變得老道起來。我發現這一「行當」也有點小竅門,比如說不能混跡在眾多的「打的人」之中,因為我還是新面孔,很容易被別人忘記,要遠遠地站在一旁,伸出兩隻手指。或是遵循「三突出」原則,搶佔轉彎處等有利地形突出自己。我摸索了一點可憐的經驗後,先後乘了4部的士。中午12點45分,由於活動量大,我忽然餓得頭昏眼花,趕緊在沿河南路的快餐館內隨便買了份盒飯吃。往日的嬌氣早已沒有了,原先無法下嚥的飯菜竟風捲殘雲般消滅了一大半,飯後去羅湖商業城閒逛。下午3點,回到沿河南路繼續打的。

  大概是4點半過後,沿河南路猛然熱鬧起來了。半途上殺出一支人馬,十四五位年輕女性,三五成群,衣著亮麗地如彩旗招展,向迎面而來的司機大佬展露風情。這一帶原只有10多位男士,現在有30多位男男女女打的賺錢。

  我不明白的是,居然還有年輕女性在幹這種行當。

  走近五六位圍在一堆的女性旁邊,聽她們說話就曉得她們是四川人,穿著打扮雖然都還豔麗,看上去都是正宗的農村姐妹。不過,顯然也不是剛從窮鄉僻壤走進現代都市的「劉姥姥」。她們在城市呆過一些時日,有一點城市生活經驗,舉手投足雖然缺乏自信,也不至於手腳無措,慌慌笨笨的像正在演農民的趙本山。其中,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長相不錯,只是略顯瘦削。我走到她身旁,想和她套近乎聊聊天,對她友好地笑笑。她有些戒備地後退兩步,警覺地瞪著大眼睛看我,搖搖頭,不再理會我,獨自走到一旁向大路伸出兩隻指頭。我討了個沒趣,悻悻然地回到路旁觀看。

  我發現我已經沒有任何優勢。我的喬裝打扮實在跟不上趟,我穿的是多年前的一條淺藍牛仔褲,上著一件灰白格子襯衫,樸素得像一個剛出道的打工妹。那些街邊站立的女子,一個個身穿色彩斑斕的花裙,裙裾在初夏的微風中翩飛,宛如開放的花朵。她們個個都噴著香水,引來香風陣陣,讓人好不垂憐。我十足是個醜小鴨。醜小鴨從上午站到下午,滿身臭汗,在眾多花枝招展的女子中間,絕對黯然失色。

  即便如此,我還是硬著頭皮「做生意」。跑上跑下地打了幾趟車,倒也小有收穫。傍晚6時50分,我早就又累又餓卻顧不上休息,只想知道今天賺了多少錢能不能養活自己。坐在火車站與香格里拉之間的人行天橋旁,清點一天的收穫,居然也有21元。如果過清貧的日子,一天的伙食費還是足夠的。

  為了賺這些錢,我累得疲憊不堪。在我的記憶裡,自1993年秋南下闖世界至今,我還從未這樣疲累過。我決定儘早返回報社休息。老劉只吃了個廉價的盒飯,隨即再接再厲幹革命,一直幹到9點多鐘才收工。

  深圳的夜色很美,流光溢彩,燈影世界美侖美奐。我無心欣賞美景,只想儘快打的早點回家。走到火車站東廣場的士上車點等車,自然思考起花錢打的與打的賺錢兩者不同的感覺和心態。一想到今天上上落落的那份辛苦,站在路邊伸出手指的尷尬,尤其是回到報社至少要花費35元錢,我就突然改變了主意,穿過馬路,走到大巴站台搭乘205大巴。在大巴車廂的顛簸與人聲的喧嘩中,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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