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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單」,見怪不怪

  這是我工作的最後一夜。小雨漸漸瀝瀝,把霓虹燈裝扮的都市之夜攪得迷迷濛濛,光怪陸離。

  週末的營業時間比平時早,下午6點30分打開迪廳大門,恭候財神。這種陰雨潮濕的大冷天,沒地方跑的人越多,迪廳的生意越是興隆。我將沾雨的皮衣鎖進了衣櫃,手袋也鎖好,來到迪廳的會議室。130多個DJ女早已在此列隊等候DJ部經理,參加由他主持召開的30分鐘的「檢討會」。我剛一走到瓊子身邊,經理就走了進來。

  「大家好。很高興在週末又看到你們。今天,我們又添了3位生力軍。本店的待遇比別家高,要求的就是敬業兩字。上班時間,不准偷好要懶,不准給本店帶來任何不好的負面的影響。昨晚,一位DJ小姐就出了事,她的男友太不識相了,看見她在陪客人喝酒,就沖進去叫她出來,拉她到存衣櫃附近打了一頓。這件事情,我們昨天已經處理完畢。現在,這位給本店帶來大麻煩的小姐已經被炒掉了。你們要記住,每個人必須用你們的智慧、頭腦與青春的本錢去吸引客人——」

  在瓊子的請求下,經理安排我們兩人同看一間中房。這個房間號碼很吉利,是66號房,六六順。

  我和瓊子剛把準備工作做好,客人們就鬧哄哄地進了包房。一位白髮老先生一進門就點唱《驛動的心》:「曾經以為我的家,是一張張的票根,撕開後展開旅程,投入另外一個陌生,這樣漂蕩許多年,這樣孤獨許多年,終點又回到起點,到如今才發覺——」他的歌聲老邁蒼涼,既特殊又叫人心酸。為了蓋住人聲的喧嘩,我依照瓊子的吩咐,將音量調到最大。瓊子認為,想在這裡一顯身手的人,總希望人人都注意他、重視他,憑藉歌聲發洩積鬱,填補空虛,或者自我陶醉一番。

  我坐在一旁,靜靜聽老先生的心聲。一位中年男人讓我陪他喝酒,看得出他的心情不是很好。這幫同來的人有七八個,個個心情不錯,只有他,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妥。

  我虛情假意地敷衍他,就藉故逃開了。

  經理反復強調,一定要幫迪廳多銷啤酒。一瓶太陽啤成本幾塊錢,在這裡卻賣38塊,每銷一瓶就穩賺30塊。能喝的DJ小姐最受老闆寵愛。她們往往把胃袋當錢袋,在她們看來,不喝白不喝,更何況喝進胃裡的都是鈔票。酒銷得多的話,她們就能拿到20%的提成。也就是你陪客人喝掉一瓶啤酒,你還有6塊錢落袋。

  在包房,我無法逃遁。一位40歲上下的男人聲稱,我和他的同事喝完了,一定要陪他喝,要不就太不給面子了。我無奈,只得又與他喝了起來,連灌下3瓶啤酒。我喝得暈暈乎乎分不清酒味,胃裡一陣翻騰,直往喉嚨上湧。我飛快地跑進洗手間,「嘩——」地一嘔,酸臭的酒菜隨著刺鼻的黃色酒水,吐滿了一地。

  當我磨磨蹭蹭地漱洗完畢,補上淡淡的妝,回到包房的時候,突然發現包房中一大夥人都不見了,只剩下兩三個人還在唱歌。

  瓊子對著我的耳朵一陣低語:「俏姐,不好了!這種陣勢我見過,一看就是要跑單的!」「什麼叫跑單?」我喝得太暈,聽不懂!「唉呀,我不跟你講了,跑單就是他們的人一個一個都偷偷溜,最後,這間房要輪到我們兩人買單!」這一說,我的頭忽地大了,酒也醒了一半,我對瓊子說:「你趕緊抓住這兩三個人,別讓他們跑了!」

  「先生,」瓊子用手拍著正在引吭高歌的男人的肩膀說:「你還在這兒唱呀,你們的人都走光了,麻煩你把單去買一下吧!」那人有些愕然,想了想,掏出1000塊錢來放在瓊子的手心說:「小姐,這單你幫我們買了,不用找零了!」算算桌上的酒水與小點,這點錢剛剛夠買單的!看來,瓊子的小費也要泡湯了。

  不管瓊子怎麼說,那男人不肯再掏錢,只是將1000塊錢放在茶几上。瓊子一看局面不對,示意我去叫人,我拉開門,叫少爺趕緊去叫保安來,一分鐘不到,兩名保安過來,一左一右地夾著對方去買單。瓊子跟在後面督陣。

  在不大的包房裡,剩下的兩人顯得很尷尬和難堪,那位白髮老人按捺住「驛動的心」,掏出兩張50元遞給我:「不好意思,我們也是被別人請來的,這點錢不要嫌少,是我們不好意思。」

  瓊子回房後,我立刻將這100元錢給她。她不肯全要,一定要分一半給我,我告訴她我是不會要的。

  人走樓空,包房內靜了下來。收拾殘局時,瓊子講,這種跑單的事情在迪廳中是司空見慣的。有些小老闆在談生意時為了充場面,會帶客戶來娛樂,如果生意沒談成或者是超出預算,就決定開溜。能賴就賴,能躲就躲,是這種小老闆的本色。還有一種情況是,真正買單的人喝醉了,沒有辦法買,後面留下來喜歡唱歌的人,往往沒有錢。這個時候,一定要盯牢,要不然的話,這個錢肯定是你自己出的了。

  我和瓊子走到大廳小坐。嘈雜喧嘩的人聲歌聲彌漫在四周,七彩燈光閃電般地掃射全場。夜夜的酒綠燈紅,是否在躲避命運的捉弄?三四個小混混在台前怪聲怪調地唱:「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我左看右看前看後看,每一個女孩都不簡單——」

  DJ女也是不簡單的嗎?

  我想起一位經常出入此種場合的朋友告訴我的一段話:「迪廳也好,卡拉OK也好,其實都是心靈空虛寂寞的現代人的精神鴉片,來此娛樂的人外表像在胡鬧,其實他們都是最怕寂寞、最怕孤獨的;同時,也最最需要關懷的可憐蟲,他們只圖及時行樂的感受,就像非洲森林中的一種鳥,特別喜歡色彩光豔的東西,看到人們丟棄的香煙頭,就為著貪戀那一點點紅火光而叼回巢裡玩樂。可是,他們不知道,這樣的結果,不僅會燒毀了自己的巢穴,還會引起整片森林起火。」

  這樣說來,為某種夜生活推波助瀾增紅添翠的DJ女,還有三陪女,不管她們的主觀願望如何,最終為那些最怕寂寞、孤獨,最需要關懷的人送去的往往不是滋潤心田的春風秋雨,而是毀滅精神森林的火種。

  我懷疑我這個看法是否具有某種片面性。

  爵士樂再次洪水般地傾瀉而下,宣洩著困惑和不滿。鼓點敲打得心裡煩,我們又回到66號包房閑坐。六六順,今天並不順。

  「就到此為止吧,」我目光從日本式建築風格的天花板移到四壁,落在瓊子身上,告訴她我角色置換了三四個晚上已經是忍無可忍,明晚不會再來了。「你呢?」我問。

  「你知道嗎?剛才那個買單的男人——」瓊子以問代答,把話題岔了開會。她說,保安押他去買單,花掉他998元,估計他錢夾裡還有上千塊錢。離開收銀台,他有些膽怯,又有些興奮地斜睇著瓊子說,小姐,買你出街,你的收費是多少?

  按瓊子的脾氣,真想當眾賞他幾個耳光,正色告訴他,世界上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用錢買到的。她忍住了,不是怕老闆炒她就魚,而是覺得這種偷腥吃的男人可卑也可憐,不想沾汙了自己的手。她推他出門,調皮地笑笑:「你已經當了一回冤大頭了,你還有多少錢?記住,留著給你老婆買一份夜宵!」

  我知道瓊子的意思,她講這種段子是間接地告訴我,她還會在這裡幹下去的。她能對付各種性騷擾,能夠獨善其身。幾天前,她叫我來體驗一下她所從事的DJ的生活,也是想給我一個證明:農場女孩潔身自愛的本性沒有混滅。

  但願如此。

  不想捱到2點30分的點到時間,也懶得找老闆告別一聲,我一個人回家。

  夜深沉。人民南路的霓虹燈依舊不停地眨著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閃爍。街道上穿梭來往的車流,喧嘩和雜亂的人群,像波浪似地,一圈一圈地湧上來,又淡淡然地散了開去。

  「你明晚還做下去嗎?」與瓊子分手時,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久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在這種歪風勁吹的斗室,她能夠永遠是林黛玉那樣玉樹臨風嗎?

  瓊子垂下眼瞼:「我不做這個又能做什麼呢?」

  我換上皮衣,拿上手袋,準備告辭。瓊子突然喊住了我,可憐巴巴地要求我答應她一件事,我問是什麼事,她堅持要我先答應下來再說,我說答應你,她才說家裡人,她母親和她表姐琪琪都不知道她究竟獨自在深圳幹什麼工作,請我無論如何不要告訴她們她在幹這種變相的「三陪」,在走鋼絲冒險,最好還是說,她在大酒店當助理等好差事,免得她們擔心。我點點頭,並補充說:「要是寫文章,我決不寫你的真名。」

  「但你一定要寫真事!」她說得很認真,我又仿佛看見第一次見到的那個紮著辮子的農場小姑娘。

  「好的,」我說,「你保重,保重!」

  保重。珍重。自重。在火樹銀花不夜天的所有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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