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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斷DJ路

  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裡,人們常說的DJ小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三陪」小姐的代名詞。

  所謂DJ,原本指娛樂場所控制音響效果的專業人士,是Disc Jockey的英文縮寫。但在深圳,卻被廣泛地用在夜總會各大包房中幫人點歌或點食的小姐們身上,按她們的工作性質來說,她們應該叫做KTV包房服務生才較為準確。

  夜總會中的服務生、保安與諮客,每月工資由夜總會負責發放。除包食宿外,每夜收工後,夜總會還要負責他們的宵夜。DJ小姐則不然,不僅既無工資又無宵夜,每月還要向夜總會交納一定的坐台費用。她們靠什麼過日子?靠為客人服務以後,客人所給予的小費。這個經濟基礎,是與「三陪」相同的。最重要的是,部分DJ小姐,其實就是「三陪」,在與客人周旋之後,還做著皮肉生意。

  但她們與「三陪」又有著許多差別。「三陪」常結伴而行,在各個娛樂場所媽咪控制調派下,接待來往於風月場所的男客。DJ需要經過娛樂場所的嚴格挑選、考核與聘用,才能進駐各大包房充任服務生。有些DJ的素質很高,有較高的專業水準和接待能力。許多方面,也會受到娛樂場所的種種限制,假如有客人要帶DJ出街,最起碼需經DJ經理的同意才行。

  DJ的社會角色差不多介乎於「三陪」與服務生之間,一直是在都市的邊緣行走。

  §漂亮的瓊子

  1999年的元月初,二十世紀最後一個元旦剛過,天氣十分陰冷。站在這家新開張不久的迪斯高舞廳的接待室裡,瓊子和我都感覺有點冷。

  瓊子今天剛得到某家大型迪廳將於近日開張、下午開始招聘DJ的消息,決定去應聘,並建議我也去試試。假如幸運的話,她和我都能被錄取。她去找一隻飯碗,我卻能體驗一下她的生活。她說:「你去看看我的工作就知道了。最起碼,我沒有像別人那樣放任自流。」

  瓊子幹這行斷斷續續已有3年之久。半年前,她認識了一位年輕台商。台商是來深圳談生意的,由客戶請他去迪廳跳舞時認識瓊子。他看中瓊子的清秀靚麗,一心想拉她走上正道。他覺得一個女孩子,在這種地方呆久了,一定會變壞的。再說,也沒有什麼前途。他鼓勵她先辭工,讀電大或補習班,邊讀書邊找份正當的工作。瓊子撲閃著一雙大眼睛,靜靜地聽客人為她指路。沒有假意的殷勤,沒有大包大攬的武斷,只是建議她人生路上要走好。這中間,固然有男女之間的那種情愫,說白了,就是對她有好感。但更多的是,哥哥對妹妹的一份呵護。在他離開深圳的當天,她就辭了工,開始用自己的積蓄供自己生活和讀書。在清貧而刻苦的讀書日子裡,她會想起那位台商,間或打電話聯繫。冬天來臨的時候,她的腦際流過「冬季到臺北來看雨」的旋律。三個月後,她手頭拮据,準備找工作時,突然接到台商朋友從臺北打來的電話,告訴她,台商在車禍中不幸喪生。

  瓊子的星辰突然隕落。她覺得別無其他謀生門路,決定還是回去作DJ。她說她不會沉淪,想再賺半年錢,白天去學電腦打字,下半年,正經八百地找間外企做文員。

  瓊子是我高中女同學琪琪的表妹,比我們小三歲。高二那年六月間,琪琪帶一個女孩子到我們學校來玩,剛走到教室門口,就有男生驚呼:「哇,林妹妹來了!」當然說的不是粗蠻的琪琪,而是她身後那個柳條似的瓊子。瓜子臉,柳葉眉,未說話先漾起兩個小酒窩。直直的劉海稀稀地搭拉在潔淨的前額上,腦後拖一條紮得緊緊的長辮子,隨著腰肢的扭動而搖晃。花布裙,淺黃色的塑料涼鞋。看上去有些鄉氣,卻清清秀秀,明麗可人。她的父母都是國營農場的職工,隸屬于司法部門的勞教系統,就在風光秀麗的鄱陽湖畔。

  瓊子有林黛玉的秀美,卻沒有林黛玉的眼淚,像湖畔的花朵,自由地開放,生活無憂無慮,性情活潑開朗。她是農場子弟學校初三學生,她說那裡教學質量不行,繼續讀下去一定誤了前程。她要到省城來讀書,然後是北大。清華,然後是牛津、哈佛。我們班的同學都很喜歡這個有志氣、有激情的女孩子,紛紛為她進軍省城出謀劃策,尤其是男生。

  一個農場子女要到省城來讀重點中學,沒有非常背景、非常錢財幾乎是不可能的。聽說,那個把「林妹妹」送給瓊子的男生,給她介紹省教委的一個老頭子當她的「幹嗲」,罩著她,讓她「曲線救國」,她覺得不自重,沒有答應。

  她繼續在農場子弟學校讀書,名義上是高中,課本也是高級中學的,老師卻是她當年的高小、初中的任課教員。即便如此,她高一還沒讀完,就輟學了。原因是她父親突然病故,遭水澇的農場效益不好,母親無力負擔她和弟弟的學雜費。

  就在我和琪琪高考前夕,瓊子第二次到省城來看望琪琪,特意從農場帶來小半筐無花果給我們吃,囑我們好好考。這回見到她,清瘦了許多,眉宇間平添了一些憂鬱,再沒有一年前那麼開朗了。

  六七年後,我獨闖深圳,我的同學好友包括琪琪都不知道我在哪裡。我來的第二年,一個溫暖的冬天,門衛說有人找我,是江西來的老鄉。找我的這個人就是瓊子,衣著和神情又有了改變。原先一條大辮子散落開來,形成瀑布般的長髮,從頭頂一直垂掛在肩頭。一身深灰色套裝,裡面是白色小尖領襯衫,衣服有些嫌大,但她骨架子不錯,撐得起來。腳下一雙紅豔豔的皮鞋,瘦高跟,三四寸長,釘子似地插在地板上。這恐怕是那個冬天,深圳年輕職業女性的時髦著裝。我斷定她不是剛到深圳,而是來了好些日子,並且有了工作。我的猜測沒有錯。瓊子勉強讀到高中畢業,清華、北大只能在她的夢裡,大學考不上,工作也找不到,在家裡呆了將近一年。在那個誇她是「林妹妹」的男孩的關照下,她到了省城,參加一支服裝模特表演隊,也在聲訊台打過工,吃過不少苦。半年前,她來到深圳,據她說在某某酒店(五星級)當公關小姐,到報社來找我的這個冬天已經是總經理文秘,收入還不錯。

  人在異鄉,突然有個老家的熟人來訪,並且同在一個城市奮鬥,我當然感到異常高興。我拉她在我們食堂吃飯,格外炒了幾個小菜,邊吃邊聊。她是打聽了很久才找到我的,也很興奮。此後,每年我們都會見上一兩次面。我對她擔任本市某五星級酒店總經理文秘一職的事,一直心存疑問。從她的衣著、談吐、神態。氣質上看,都不像。她每次到報社來看我,都是臨近中午,好像剛睡醒的樣子,懶懶的,說是請我吃飯,到頭來都是在食堂或附近酒家由我作東。在酒樓吃飯,出於禮貌,每回我給她點菜,總要先問她喜歡吃什麼,這位老鄉嘛,什麼菜貴她點什麼,我又是一個死要面子的人,即便心疼得不得了也要假裝慷慨大方。吃飯時,她呵欠連連,飯後她立即到我宿舍午睡。倒在床上,很快響起輕輕的鼾聲,鼻翼一張一翕,倒也惹人愛憐。

  「你說吧!」我猜測她是吃夜飯的女人,不僅在於她白天精神欠佳,缺少睡眠,而是舉手投足間的情懶神情。在她身上,已經很難看到她少女時代的那份單純、脫俗。我以大姐的身份逼她說出真相:「這些年你到底在幹什麼?看起來,你收入比我高許多的喔!」

  她遲遲疑疑地不肯說,我再三逼迫,大概台商之死使她夢想斷裂,她只得告訴我當DJ的真相。

  「但是,我不是『三陪』!」她慎重聲明,說話的底氣卻不足。

  「我們許多人,也跟『三陪』差不多。」她說了實話,把DJ與「三陪」之間僅隔一層薄紙,或者乾脆合二為一的關係,盡她的所見所聞,告訴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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