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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母親是個心地善良的婦女,為人慷慨厚道,隨時願意接濟別人。她可憐窮人,他們在荒年前來討飯的時候,她常常給他們飯吃。但是,如果我父親在場,她就不能這樣做了。我父親是不贊成施捨的。我家為了這事多次發生過爭吵。

  我家分成兩『黨』。一党是我父親,是執政黨。反對黨由我、母親、弟弟組成,有時連雇工也包括在內。可是在反對黨的『統一戰線』內部,存在著意見分歧。我母親主張間接打擊的政策。凡是明顯的感情流露或者公開反抗執政黨的企圖,她都批評,說這不是中國人的做法。

  但我到了十三歲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同我父親辯論的有效的方法,那就是用他自己的辦法,引經據典地來駁他。父親喜歡責備我不孝和懶惰。我就引用經書上長者必須仁慈的話來回敬。他指摘我懶惰,我就反駁說,年紀大的應該比年紀小的多幹活,我父親年紀比我大兩倍多,所以應該多幹活。我還宣稱:等我到他這樣年紀的時候,我會比他勤快得多。

  老頭兒繼續『聚財』,這筆財產在那個小村子裡已被認為是筆大財了。他不再買進土地,但他典進了許多別人的地。他的資本增加到了兩三千元。我的不滿增加了。在我們家裡,辯證的鬥爭在不斷地發展著②。有一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大約十三歲的時候,有一次父親請了許多客人到家裡;我們兩人在他們面前爭論了起來。父親當眾罵我懶而無用。這激怒了我。我罵了他,就離開了家。母親追上前來,竭力勸我回去。父親也趕來,一邊罵一邊命令我回去。我跑到一個池塘旁邊,恫嚇說如果他再走近一步,我就要跳下去。在這種情況下,雙方都提出了停止內戰的要求和反要求。父親堅持要我磕頭認錯。我表示如果他答應不打我,我可以跪一條腿磕頭。戰爭就這樣結束了。我從這件事認識到,我如果公開反抗,保衛自己的權利,我父親就軟了下來;可是如果我仍溫順馴服,他反而打罵我更厲害。

  〔②毛澤東在追憶這些事情的時候,幽默地笑著應用這些政治名詞來說明。〕

  回想起來,我認為我父親的嚴厲態度到頭來是自招失敗。我學會了恨他,我們對他建立了真正的統一戰線。同時,他的嚴厲態度大概對我也有好處。這使我幹活非常勤快,使我仔細記帳,免得他有把柄來批評我。

  我父親讀過兩年書,認識一些宇,足夠記帳之用。我母親完全不識字。兩人都是農民家庭出身。我是家裡的『讀書人』。我熟讀經書,可是不喜歡它們。我愛看的是中國舊小說,特別是關於造反的故事。我很小的時候,儘管老師嚴加防範,還是讀了《精忠傳》、《水滸傳》、《隋唐》、《三國》和《西遊記》。這位老先生討厭這些禁書,說它們是壞書。我常常在學堂裡讀這些書,老師走過來的時候就用一本正經書遮住。大多數同學也都是這樣做的。許多故事,我們幾乎背得出,而且反復討論了許多次。關於這些故事,我們比村裡的老人知道得還要多些。他們也喜歡這些故事,常常和我們互相講述。我認為這些書大概對我影響很大,因為是在容易接受的年齡裡讀的。

  我十三歲時,終於離開了小學堂,開始整天在地裡幫長工幹活,白天做—個全勞力的活,晚上替父親記帳。儘管這樣,我還是繼續讀書,如饑如渴地閱讀凡是我能夠找到的一切書籍,經書除外。這教我父親很生氣,他希望我熟讀經書,尤其是在一次打官司時,由於對造在法庭上很恰當地引經據典,使他敗訴之後,更是這樣了。我常常在深夜裡把我屋子的窗戶遮起,好使父親看不見燈光。就這樣我讀了一本叫做《盛世危言》的書,這本書我非常喜歡。作者是一位老派改良主義學者,以為中國之所以弱,在於缺乏西洋的器械——鐵路、電話、電報、輪船,所以想把這些東西傳入中國。我父親認為讀這些書是浪費時間。他要我讀一些象經書那樣實用的東西,可以幫助他打贏官司。

  我繼續讀中國舊小說和故事。有一天我忽然想到,這些小說有一件事情很特別,就是裡面沒有種田的農民。所有的人物都是武將、文官、書生,從來沒有一個農民做主人公。對於這件事,我納悶了兩年之久,後來我就分析小說的內容。我發現它們頌揚的全都是武將,人民的統治者,而這些人是不必種田的,因為土地歸他們所有和控制,顯然讓農民替他們種田。

  我父親毛順生早年和中年都不信神,可是我母親信佛卻很虔誠。她向自己的孩子灌輸宗教信仰,我們都因為父親不信佛而感到傷心。我九歲的時候,曾經同母親認真地討論過我父親不信佛的問題。從那以後,我們好幾次想把他轉變過來,可是沒有成功。他只是罵我們,在他進攻之下,我們只好退讓,另想辦法。但他總是不願意和神佛打交道。

  可是,我看的書,逐漸對我產生了影響,我自己也越來越懷疑了。我母親開始為我擔憂,責備我不熱心拜佛,可是我父親卻不置可否。後來,有一天,他出去收帳,路上遇到一隻老虎。老虎猝然遇見人,慌忙逃跑了。可是我父親卻感到更加吃驚,對於他這次脫險的奇跡,他後來想得很多。他開始覺得,是不是得罪了神佛。從此,他開始比較敬佛,有時也燒些香。然而,對於我越來越不信佛,老頭兒卻不加干涉。他只有處境不順當的時候,才求神拜佛。」

  「《盛世危言》激起我想要恢復學業的厚望.我也逐漸討厭田間勞動了。不消說,我父親是反對這件事的。為此我們發生了爭吵,最後我從家裡跑了。我到一個失業的法科學生家裡,在那裡讀了半年書。以後我又在一位老先生那裡讀了更多的經書,也讀了許多時論和一些新書。

  這時,湖南發生了一件事情,影響了我的一生。在我讀書的那個小學堂外邊,我們學生看到許多豆商從長沙回來。我們問他們為什麼都離開長沙。他們告訴我們城裡鬧了大亂子。

  那年發生了嚴重的饑荒,長沙有成千上萬的人餓飯。饑民派了一個代表團到撫台衙門請求救擠。但撫台傲慢地回答他們說:『為什麼你們沒有飯吃?城裡有的是。我就總是吃得飽飽的。』撫台的答覆一傳到人們的耳朵裡,大家都非常憤怒,他們舉行了群眾大會,並且組織了一次遊行示威。他們攻打清朝衙門,砍斷了作為官府標誌的旗杆,趕走了撫台。這以後,一個姓莊的布政使騎馬出來,曉諭百姓,說官府要採取措施幫助他們。這個姓莊的說話顯然是有誠意的,可是皇上不喜歡他,責他同『暴民』勾結。結果他被革職,接著來了一個新撫台,馬上下令逮捕鬧事的領袖,其中許多人被斬首示眾,他們的頭掛在旗杆上,作為對今後的『叛逆』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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