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小說 > 雍正王朝·中 | 上頁 下頁
四七


  楊名時回答說:「張相知道,我和李衛之間,私交一向是很好的。要我說,他不應該出這個風頭,來迎合皇上急於充盈府庫的心思。耗羨歸公,說起來當然好聽,實際上苦的卻是清官。那些貪官污吏們想摟錢,在哪裡找不出名目來?如今天下的吏治到底怎樣,張相您心裡最清楚。我在雲南親手辦了一個這樣的案子:大理知府臧成文,被我參革了,因為他貪墨一萬多兩銀子而且查有實據。可是,剛摘了他的頂子,就有百姓送萬民傘來保他!我心裡疑惑,就下去私訪了一下。您猜百姓們怎麼說?他們說,大人,這個姓臧的不是好官,我們知道。可我們剛剛給他送過禮,你要是一下子就把他拿掉,我們這禮不就白送了嗎?充公的錢我們一個子兒也要不回來。您派個新官來,我們還得照樣再送一份。好比他臧某是條狼,我們好不容易把他喂飽了,您再派條餓狼來,老百姓還活不活了?我聽了這話也真生氣,回城後就請出王命旗來把臧某斬了。我就是想讓百姓和官員們看看,以後不管是誰再來,他也不能當狼!所以清吏治、充庫銀的要害是『吏』,而不是用什麼『治』法。李衛的這個辦法只要一推行,我敢說,下面定會有人生出更多的法子來,也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搜刮,結果受害的還是老百姓。這辦法,也許在江南行之有效,但若在全國推行,後果不堪設想!」

  張廷玉對楊名時說的這些,都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他也知道雍正皇上的心意。皇上曾和他多次談心說,天下事,非變法不可為。所以,耗羨歸公、改土歸流、丁銀入畝、官紳納糧和鑄錢法等等,都是雍正決心已定的事情。而且,雍正還曾下令給幾個親信大臣,要他們分別在各地試行。突然中途停止,那就會給人一種印象,好像雍正即位以來毫無建樹似的。萬一有個風吹草動,允禩等人就會殺出來興雲助雨,甚至會召集八旗鐵帽子王會議,要求廢黜雍正!假如發生了這樣的事,自己身為宰相,當如何善後?他又想,眼前這個楊名時,以及和楊名時一樣受著皇上信任的大員們,都是雍正親自提拔的。可連他們也對皇上刷新政治的舉措無一贊同,甚至還反對。這不能不讓人悲歎,也不能不讓人深思。

  張廷玉覺得,今天自己和楊名時的談話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時。他想再深入地談談。便問:「名時,要依著你,這些事怎麼辦才好呢?」

  楊名時未及開言,便見孫嘉淦拉著長臉走了進來。張廷玉知道,他一定是又和皇上談僵了。便笑著說:「哦,嘉淦,你下來了?我告訴過你,叫你不要進去,也不要和皇上頂撞。皇上的難處我知道,你多提點建議,心平氣和一些不好嗎?」

  「不不不,張相,我今天什麼都沒說,只是去保史貽直。我也沒有頂撞皇上……不過,我看皇上大概是因為昨夜睡得太少,心情很煩燥。他一邊聽我說著,一邊又老是到外邊看天。聽不了兩句,就要出來一回,顯得心神不寧,甚至手足無措。後來,皇上就讓我出來,說要我聽你的處分。中堂,我說完了,該怎麼處分,我聽你的。」

  張廷玉歎了口氣說:「你呀,簡直就是個傻子!皇上不處分你,我又哪裡來的什麼處分?你是言官,是禦史,你說話比我方便得多嘛。」他回頭看看,這裡沒有閒人,才又說,「我告訴你和今天在座諸位一句話:『雍正改元刷新政治』,是皇上據當今天下大局做出來的決斷和方略。我們作臣子的,只能在這個圈子裡幫助皇上,卻萬萬不可掣肘。不趁著眼下國運昌盛的時候,下大力氣整頓吏治,以後大禍臨頭,後悔也遲了!據我看,皇上的見地入木三分,只是稍稍急了些。和皇上掣肘的人和事都太多,實在是太多了!」

  楊名時見張廷玉話中有空兒,這才接著說:「方才中堂下問,我以為,聖祖的成法應該說全是很好的。只是聖祖晚年,年邁勤怠,諸法廢弛,貪風漸起而又沒有得到遏制,才每況愈下了。要改就要下決心,要動狠勁兒。依我看,抓住一批墨吏,無論遠近親疏,也不問高低貴賤,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只要能辦好這一條,就能堵住貪風蔓延。再用聖祖遺訓,來教化天下,就可以作養出一代廉吏。這豈不比急功近利、舍本求末的『變法』要好?」

  張廷玉連忙說:「不不不,這『變法』二字是我說的,皇上從來也沒說過這話。你不要誤會了,我們這是私下裡談話嘛。」

  楊名時昂然說道:「這就是變法嘛,說說又怎樣?」

  李紱覺得自己不能再枯坐下去了,便也站起身來說:「老師,我也想說兩句。法是可以變、也應該變的。墨守成規,政治怎麼能刷新呢?不過,現在確實是變得急了些。朝廷這樣做,就把官和民一起,全都得罪了。封疆大吏們都像田文鏡那樣能行嗎?他幾乎是把河南各衙門的主官全都撤完了。他又沒有三頭六臂,一個省那麼多的事情,累死他也顧不過來呀。」

  這裡正爭得有勁兒,不防天空突然響起一聲春雷。這雷聲,像一盤空磨在天上滾動,雖不甚烈,卻是震撼人心;雖不甚響,恰又餘音繚繞。張廷玉興奮得一躍而起,沖出門去。他仰望天空,只見一抹黑雲,正在飛快地流動,從西向東,如河之決口。頃刻之間,烏黑的雲層就覆蓋了整個北京城。雲層壓住了雷聲,雷電卻刺穿了雲幕。不大一會兒,遠處林梢一陣唰唰地響動,涼風裹著塵土,隔著重重的宮院襲了進來。熱得心煩意亂的張廷玉,頓時感到渾身清爽。他在心中叫了一聲:「方老先生,您真是智能之士啊,了不起!」

  一聲炸雷,如石破天驚似的在宮牆上轟響。幾滴銅錢大的雨點落了下來,並且很快地又變成瓢潑大雨。整個紫禁城那巍巍帝闕、龍樓鳳閣,全都淹沒在密密的雨幕之中。雲濤滾滾,驚雷陣陣。忽如金蛇狂舞,把庭院照得雪白;忽而又天光晦暗,把這百年禁城擁抱在自己那黑沉沉的懷裡。此刻,張廷玉像發了癡一樣,站在暴雨之中。任憑狂風的吹打,冷雨的侵襲,他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好像在盡情地享受著上蒼突然降臨的甘露。他在心中不住地念叨著:好雨,好雨啊!史貽直得救了,億萬生靈得救了!李紱見他這樣,連忙跑過來攙扶著他說:「師相之心,上天已鑒,不過您該進去了。在雨地裡站久了,要著涼的……」

  張廷玉卻拒絕地說:「不,我要馬上面君!」他接過李紱給他送來的油衣披上,向著內宮疾步走了過去。

  養心殿門口,雍正也在體驗著這場春雨帶來的喜悅。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殿角下,雖然袍子已被打濕,但他卻不管不顧。方苞若有所思地站在皇上身後,目不轉睛在看著眼前的大雨。見到張廷玉走過來,方苞輕聲提醒了一句:「皇上,廷玉來了。」

  「唔?唔。」雍正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一甩手就走進了養心殿。他命太監搬來一個嵌龍的瓷墩,坐在殿門口,向剛進來的張廷玉說:「不要見禮了。你要見的人都見過了嗎?」

  張廷玉還是打了個千說:「是,但還沒有談完。天降喜雨,臣知道主上一定高興,這才急急忙忙地趕進來。臣想為史貽直求個情……」

  雍正打斷了他的話說:「哦?你也要替他求情嗎?你知道史貽直是有罪的嗎?他的妄言之罪,他的攻訐大臣之罪,朕怎好輕易赦免啊!天不下雨,乃朕失德所致,與年羹堯何干?就憑他一句求雨的話,朕就饒了他,怎麼能對得起戰功卓著的年羹堯呢?」

  張廷玉不解地看著皇上,心想,這不是昨晚說得好好的事嘛,怎麼皇上又變卦了?

  老謀深算的方苞看出了張廷玉的心思,站出來說話了:「廷玉,你急什麼呢?我剛才對皇上說,今天的這場大雨,可命名為『詹事雨』。但它也只能救了史貽直的一條命,並不能改變當今的局勢。還是看看再說吧,這雨也不是一時三刻就能停下來的,你說是嗎?」

  張廷玉的心又沉下去了,他似乎是在咀嚼著方苞的話。

  突然,一聲炸雷響起,墨染的濃雲中竄出了一個火球,幾拋幾跳,砸落下來,也不知它落到哪個宮殿上。殿中眾人,驚得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時,一個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渾身哆嗦著稟報說:「皇上……大事不好,雷……」

  雍正臉色陰沉地說:「慌什麼!天塌了嗎?」

  「不不不,不是……是太和殿……遭了雷擊,走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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