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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莊圖南突然間理解了平遙老百姓對同濟建築系的無奈,寡貨們熱心而固執己見,還特別實誠,一不怕苦二不怕累地管閒事,攔都攔不住。

  王大志以病弱之軀,不辭勞苦地把莊圖南挾裹到汽車站,把他和兩輛自行車送上了回蘇州的長途車。

  乘客們紛紛抱怨,莊圖南實在太髒太臭了,幸虧司機是錢進的朋友,他把莊圖南安排在最後一排座位的窗邊,大開著車窗透氣,不然多半要把莊圖南趕下車,以平民憤。

  林棟哲和莊筱婷都來了蘇州長途客車站,接哥哥,順便替他騎一輛車,他們守在出站口,但四隻眼睛都沒認出莊圖南——莊圖南實在太像叫花子了。

  莊筱婷沒認出她親哥,林棟哲沒認出他的自行車——開光開得太徹底,金屬架上的油漆掉了很多。

  進了小院,宋瑩第一句話是,「圖南,你多久沒洗澡了?」

  莊圖南老老實實回答,「10天吧。」

  黃玲二話不說,把裝滿溫水的塑料桶和莊圖南一把塞進廁所裡,並吩咐莊超英,「你把廚房刷豬皮的刷子沖一沖,遞給圖南,讓他把自己刷乾淨。」

  莊圖南把自己洗刷乾淨後,躋著拖鞋走出廁所。

  夜風吹拂,吹在他濕淋淋的頭髮和裸露在外的腿和胳膊上,說不出的愜意和鬆弛。

  黃玲做了綠豆湯和肉包子,莊圖南正大快朵頤時,林家人溜達著過來了。

  莊圖南趕緊對自行車的損耗表示了歉意,林武峰完全不以為意,「你把車借走了,棟哲沒車出去瘋,老老實實在家溫書,我還要謝謝你借車呢。」

  林棟哲嘿嘿笑,「圖南哥,等你吃完飯,和我們講講見聞。」

  出門時時難,在家千日好,莊圖南掐頭掐尾地說了平遙之行,他隱藏了路途中的險惡和條件的艱險,細說平遙的風土人情和測繪規劃中的軼事,聽得一屋人心馳神往。

  林武峰來了談興,「交大也有段軼事,說起來和蘇州還有點關係。1947年,南京政府為壓縮經費,要求國立交通大學停了航運和輪機兩個系,並改名為『國立南洋工學院』,3000名學生決定去南京討說法,但上海火車站奉了上級命令,不賣票給他們。」

  林武峰搖著蒲扇高談闊論,「學生們湊錢買下一輛幾乎報廢的火車頭和27節車廂,機械工程系的學生們拼拼湊湊地修好了火車,一路開到蘇州附近,鐵路局知道後,拆除了前方一截鐵軌,但鐵軌留在了路邊,土木工程系的學生們立即組織成搶修突擊隊,修好了鐵軌,繼續向前開。」

  宋瑩愣愣地接話,「交大真和交通有關係?」

  林武峰繼續吹牛,「交通局又把前面路段的鐵軌拆了,並把鐵軌扛走了,學生們拆除了後面的鐵軌,鋪在火車前,一路鋪一路開,開到了上海西火車站,最後,國交大保住了學校名稱和航運、輪機兩個系。」

  林武峰轉而對宋瑩解釋,「解放後,國立交通大學拆分為上海交大和西安交大,以機、電、船為主,很多專業確實和交通有關。」

  莊超英聽得悠然神往,「圖南報志願時,林工你建議報偏實用的專業,林工你有遠見,這兩年文科畢業分配確實不如高考剛恢復那幾年了,以前歷史、哲學畢業生能直接進部級單位,現在單位沒那麼好了。」

  莊超英感慨,「這才幾年啊,理科勢頭就趕上文科了。」

  兩家親密,黃玲開玩笑,「我還記得剛搬家時,隔壁欺負咱們,林工你二話不說就把出水管堵了,我當時還想,文化人也這麼凶,原來是校風傳統。」

  文化人林武峰講完軼事講笑話,「圖南拿到同濟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愁了一晚上,將來棟哲報同濟好還是交大好呢?現在看來,我不用愁了。」

  林武峰話音剛落,隔壁王家院裡突然傳出不堪入耳的斥駡聲,莊超英對莊圖南解釋,「是周青家,前段時間,上海同意知青子女回城了,可以落戶拿上海戶口……。」

  林武峰感慨,「總算同意了,上海一直不肯鬆口,前段時間總算同意了子女回城。」

  包打聽宋瑩補充,「有條件的,一對知青只能安排一個孩子落戶,孩子必須16歲以上,至少初中畢業。」

  莊圖南訝然,「周青能回上海是好事啊,怎麼罵得這麼……這麼難聽?」

  莊超英道,「房子,還不是為了房子。周青今年初二,王勇讓她秋天就去上海爺爺奶奶家讀完初中,順便落戶,他要那間小房子,周青媽媽不同意,說那間房是棉紡廠特批給她們母女的。」

  林武峰道,「那間房一半面積是我們院的,再吵,我把牆再砌回去,我不會修鐵軌,總會砌牆。」

  弄堂昏暗的路燈下,已經擺滿了乘涼的竹床,人們穿著睡衣,怡然自得地或坐或躺,搖著蒲扇聊天或收聽收音機廣播。

  李佳和爸媽也坐在一張竹床上,媽媽正在安慰李佳,「不妨事,家裡又悶又擠,睡廚房還不如睡外面,穿堂風可涼快了。」

  爸爸也無所謂,「大家都睡外面,聊聊天吹吹牛,困了就睡,挺好的。」

  媽媽盤腿坐著,拉著李佳的手細聲細氣地交談,「你回學校吧,宿舍裡住著舒服,明天爸媽去你學校看看,哎,你弟弟上高中沒宿舍,他還要和你叔叔嬸嬸擠三年才能考大學……」

  媽媽看著李佳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再一次確認,「囡囡,爸媽把戶口名額給了弟弟,你不生氣吧?」

  爸爸接話,「不是我們重男輕女,弟弟年齡比你小,成績沒你好,囡囡你學校好,畢業前找個有上海戶口的男朋友容易得很,一結婚就有戶口了,就能留在上海工作了。」

  李佳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是沒注意到李佳的搖頭,還是不願承認李佳的否定,爸爸自顧自說下去,「囡囡你上大學留上海,弟弟等到了戶口,這叫『軟著陸』,爸媽的知青朋友們都說咱家運氣好,軟著陸回了上海。」

  媽媽也很欣慰,「爸媽自小教你們說上海話,就是不想你們斷了根,爸爸媽媽一輩子都想回上海,你們先回來,爸爸媽媽老了以後也就能回來了。」

  李佳輕輕點了點頭,腦中卻不合時宜地出現了一個身影,一個不顧危險攔在她和打手間的身影。

  路燈忽明忽暗,燈泡滋滋地響,昏黃的光暈中,蛾子蚊蟲飛舞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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