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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那次在醫院,醫生把我弟弟叫到辦公室談話,還把門關上,我心裡就有點兒明白了,看來我這病有點兒懸啦。奎元出來時我一眼就看出他哭過,咱們中國的醫院就這點不好,誰得了絕症就千方百計地瞞著,怕病人想不開,有些病人也願意配合醫生裝傻充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壽限到了,該走咱就得走。當時我一把揪過奎元說,你小子長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瞞著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說我就揍你。奎元當時哭了,說大哥,醫生已經確診了,是肺癌晚期了,醫生說要馬上住院。我說,既然已經是晚期了還住什麼院,這不是把錢往水裡扔嗎?最後無非是人死了,活著的人也傾家蕩產了,走吧,咱們回家。當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著,後來不咳了我還是睡不著,我想了很多,先是覺得這輩子活得太窩囊。你想,我這輩子就沒過過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時候家裡孩子多,全靠我爸一個人掙錢養家,本來日子過得就緊巴巴,偏偏又趕上三年困難時期,只記得那幾年我經常餓得肚皮貼後脊樑,眼睛裡總是小星星亂飛,那滋味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十四歲時,我爸一撒手走了,我這個長子就代替了父親管起了這個家,托社會主義的福,那時我爸的單位還按規定每月向我家發放撫恤金,不然我們家可慘了,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家歷史上最富裕的幾年,因為國家規定撫恤金是按家庭人口發放,雖然每人只有十幾塊錢,可是我家人口多,這樣就占了便宜,加起來比我爸在世時的工資還高,仔細想想挺讓人辛酸,這樣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換來的。後來我去陝西插隊,這段日子你也經歷了,咱們那兒是窮村,連續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錢,辛苦了一年還倒欠錢。我為了能掙點兒錢給家裡寄去,每天拼命幹活兒,還自願到水庫工地上背石頭,有一次工程塌方還把我活埋了,被救出來後我整整昏迷兩天兩夜,左邊的肋骨折了三根,還吐了血,我歇了一個月,傷還沒好又上了工地,其實沒人逼我去,是我自己捨不得工地上那幾頓飽飯和每天一塊錢的工錢。這樣的日子我過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縣電力局野外架線隊工作,總算有了份工資,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資的一半兒都寄回家,自己連身衣服都捨不得買,常年都穿著工作服,無論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記著,我他媽的不是光為自己活著,家裡還有老媽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長子,得負起這份責任。在這期間我有了個相好的,是個西安知青,長相雖然一般,可人品還不錯,我們相好了三年最後還是分了手,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況是明擺著的,哪個女人嫁給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過,她猶豫了很長時間,再加上她父母的壓力,最後還是下決心和我斷了。不怕你笑話,我們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沒動過她一根指頭,不是沒機會,而是我怕將來萬一結不了婚坑了人家,臨分手的那天她哭著對我說要把身子給了我,也不枉我們相好一場。我不是聖人,要是有個你喜歡的女人哭著喊著非要和你睡,你能撐得住?當時我心一橫,心說愛怎麼著怎麼著,我先把事兒幹了再說。可是說來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麼也沒幹成,你想啊,一個和自己相好了幾年的女人要永遠的離你而去,這種感覺太讓人絕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處於這種絕望的狀態下,連尋死的心都有,哪還有心思幹那個?不陽痿才怪呢。我們就這麼摟著過了一夜,第二天她走時我們都很平靜,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還不如平靜地分手,長痛不如短痛啊,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說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這種愛的感覺我想以後不會再有了。後來我經人介紹認識了我現在的媳婦,剛才你看見了,長得又醜腦子還不大明白,基本上是個文盲,她家即使在陝北農村也算是貧困戶,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對八兩,誰也別嫌誰,這是我的命,我必須得認命,什麼叫萬念俱灰?大概也就是這樣吧?我這輩子就是個窮命,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擺脫不了這個窮命,現在我真是認頭了,人怎麼能掙過命呢?我掙扎了一輩子,到頭來自己的現狀沒有改變,親人的現狀也沒有改變,就算在朋友中間我也是個沒用的人,混到這個份兒上,也早該被淘汰出局了。"

  鐘躍民制止住他的話:"奎勇,你這樣評價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經夠多的了,別說你的親人,就連我這個朋友,也在最困難的時候接受過你的幫助,我鐘躍民永遠也忘不了,記得那時你對我說過,誰都有走揹運的時候,你要是條漢子就得咬牙扛過去。奎勇,你知道嗎?就這麼一句話,當時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人在失意的時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是要互相幫助的,我曾經接受過你的説明,現在我的情況好些了,也有能力幫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絕我。"

  鐘躍民拿出那兩萬元現金說:"奎勇,既然你不願住進醫院,我想我還是應該尊重你的選擇,請你把這些錢收下,錢不多,只能救救急,過幾天我會再送些錢來。"

  李奎勇望著鐘躍民說:"躍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頭就走,從此沒你這個朋友,記得嗎?這句話你曾經對我說過,今天該輪到我說了。"

  李奎勇歎了口氣抱怨道:"你呀,總是不吃虧,我那句話你現在還記著?又原樣給我扔了回來,報復心夠強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們聊點兒別的。"

  鐘躍民問:"你剛才提到對佛教感興趣,這是怎麼回事?我記得你也是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

  李奎勇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鐘躍民連忙幫他捶背,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李奎勇吐出了很多血痰,他用毛巾擦擦嘴角上的血跡說:"我有個信佛的朋友,他告訴我,佛教相信輪回轉世,認為每個人都有前世和來生,如果你這輩子修得好,做了很多善事,那麼下輩子還會投胎為人,還會生活得很幸福。反過來說,要是你這輩子經常做惡,那麼下輩子投胎就未必是人了,也許成了某種動物。當然,變成了動物也不是完全沒有了希望,經過若干次輪回,也許還能重新投胎為人,但這個人一生的命運不會太好,恐怕要受苦一輩子。佛教講究因果報應,做惡就必須受到懲罰,就象欠了債必須要還一樣,你這輩子沒還,下輩子也得還。我那朋友說,他的師傅修行層次很高,而且已經開了'天眼',一眼能看出人的前世。有一次他師傅買東西進了一家大商場,一進門見商場裡亂哄哄的到處是人,這時他的'天眼'就睜開了,這一睜開不要緊,發現這商場立馬變成了動物園,到處是動物,從耗子到大象應有盡有。他師傅當時挺納悶,心說這個商場的動物也忒多了,往日逛商場雖說也能見到些動物,但畢竟人是多數,比例不會相差得太大。後來這位老先生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原來這個商場座落在這個城市的貧民區,這裡的居民都是從事最下等工作的人,這就對了,很多人的前世是從動物轉世來的,難怪要受窮,這就是因果。當時我一聽就怒了,操!有這麼糟蹋人的麼?本來當窮人就夠倒楣的了,還得挨駡,連他媽的上輩子都是動物,這也太讓人沒盼頭了……"

  鐘躍民忍不住笑了起來:"按達爾文的進化論說,人本來就是動物變的,富人窮人都是一樣,最早都是三葉蟲,或是單細胞生物,這沒什麼可丟份兒的。"

  李奎勇也笑了:"我本來也想請那位高人看看我的前世,就算是動物也該有點兒區別吧?老虎和耗子都是動物,可是這兩類動物能比麼?一個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一個是除'四害'的物件。後來我還是沒敢讓人家看,為什麼?主要是心裡沒底,萬一我被認出上一世是只耗子,而且還是被耗子藥藥死的,我可真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了,這太讓人絕望了。"

  鐘躍民沒有說話,他是個現實主義者,既不關心前世也不在乎來生,管他什麼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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