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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第二十四章

  [鐘躍民艱難地揚起手,只說了句:奎勇,你走好,鐘躍民和你告別了……話沒說完,他已經淚流滿面了,冥冥中他似乎聽到一聲深深的歎息,他知道,李奎勇的靈魂永遠地逝去了……]

  張海洋和魏虹的婚禮定在泰嶽餐廳舉行,張海洋把來賓的人數嚴格限制在十來個人,都是些關係比較近的人。魏虹本來還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學的同學和刑警隊的同事都請來,誰知鐘躍民陰沉著臉一口回絕:"小魏,不就是結個婚嗎,幹嗎這麼興師動眾,咱們能不能不學那些俗人?我可事先聲明啊,要是你們非堅持請這麼多穿警服的,那就另找地方,我這裡不接待。"

  魏虹很不高興:"鐘大哥,你怎麼這樣,穿警服的怎麼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的嗎?"

  鐘躍民冷冷地說:"小魏,你的話太多了,你讓張海洋說話。"

  張海洋已經沉默半天了,他心裡很矛盾,作為老戰友,他太瞭解鐘躍民了,知道鐘躍民還沒有從寧偉死亡的陰影中解脫出來。近來他看誰都不順眼,甚至毫無道理地遷怒於那個開槍擊斃寧偉的狙擊手,他認為這個狙擊手的心理素質太差,還沒弄清楚寧偉的意圖就開了槍,不然的話、那天的結局不會這麼糟糕,至少那個女孩子可以活下來。張海洋知道他在鑽牛角尖,一時還無法從那種抑鬱的情緒中走出來,因此遷怒於所有穿警服的。

  張海洋息事寧人地對魏虹說:"小魏,這又不是什麼大事,躍民既然不喜歡刑警隊的人,咱們就改日單請他們,何必招他不高興。"

  私下裡,魏虹不無醋意地對張海洋發牢騷:"海洋,你那個戰友說句話就是聖旨嗎?除了他,我還沒見過你對誰這麼俯首貼耳。"

  張海洋只是沉默著,不做任何解釋,他覺得自己和鐘躍民的關係是很難向魏虹解釋清楚的。他珍惜和鐘躍民的友誼,不願意為這點小事和鐘躍民鬧得不愉快。

  鐘躍民到底沒有主持成張海洋的婚禮,他在婚禮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高發現他接電話時臉色忽然陰沉起來,便預感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但她不會主動詢問,她知道,如果鐘躍民認為有必要告訴她,會主動對她講的,反之,你問也沒有用。

  鐘躍民掛上電話,怔怔地點燃一支煙,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小高,咱們手頭還有現金嗎?"

  "有兩萬多元,是昨天收入的營業款。"

  "都給我拿來。"

  高問也不問便拿出現金交給鐘躍民。他感激地看了高一眼解釋道:"是李奎勇的弟弟來的電話,李奎勇剛被診斷出肺癌,已經是晚期了。"

  高一驚:"住進醫院了嗎?"

  "沒有,他死活不進醫院,我想,他可能是出於經濟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張海洋的婚禮你幫助張羅一下,替我向他們夫婦道一下歉。"

  高把現金裝進鐘躍民的提包,她摟住鐘躍民吻了一下說:"快去吧,別擔心這裡,我會向張海洋夫婦解釋的,躍民,我只想告訴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錢,你可以把飯館賣了,畢竟是人命關天呀,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慮我的意見。"

  鐘躍民緊緊地抱住高低聲說:"謝謝,謝謝,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謝你……"

  鐘躍民已經有三十多年沒去過李奎勇的家了,他家仍然住在宣武區南橫街的大雜院裡,還是當年那兩間房子。他感到很驚訝,李奎勇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改變。這個大雜院恐怕有百十年的歷史了,占地面積不小,估計以前是個大戶人家的宅院,而現在卻看不出半點昔日的風光,因為真正意義上的院子早已經消失了,到處蓋滿了雜亂無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裡只剩下一條僅夠一人行走的小道,從院門到李家的房子直線距離估計有三十多米,但鐘躍民在這條小道上竟遇到了五個九十度直角彎兒,他的腦袋蹭掉了一戶人家晾出的女人褲衩,還差點兒撞進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廚房裡,鐘躍民納悶,如今的北京到處都在拆遷,一處處的高級住宅社區拔地而起,怎麼這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還保持著幾十年前的樣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們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八十年代中期才從陝西回京的李奎勇沒有房子,他的工作單位在接收他的時候還提出了一個令人沮喪的條件,必須簽字保證永遠不向單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則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親擠在父親留下的兩間房子裡,他十二歲的兒子和奶奶住在外間,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間。李奎勇的母親兩年前患了老年癡呆症,記憶力全部喪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聲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此時,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鐘躍民已經有一年多時間沒有見到李奎勇了,這一見卻吃了一驚,李奎勇已經完全變了樣子,他身上瘦得脫了形,衣服像是掛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他的臉龐已經浮腫變形,皮膚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種死亡的氣息。鐘躍民進門時,李奎勇正在劇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幫他捶背,李奎勇連連吐出幾口帶血的濃痰才慢慢平復下來。

  鐘躍民感到很難過,此時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是低聲說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了,你該早告訴我。"

  李奎勇笑道:"躍民,你來啦?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媳婦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見過,就不用我介紹了。"

  王淑芬是個農村婦女,長得比較醜,她怯生生地向鐘躍民點點頭,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說:"躍民,我媳婦是個農村娘們兒,沒見過世面,見了生人就不敢說話,讓你見笑了。"

  鐘躍民笑笑:"肯定挺能幹的。"

  "長得很醜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著順眼就行。"

  "問題是我看著也不大順眼,不過她心眼兒挺好的,我這個條件也只能找這樣的媳婦,這種娘們兒雖說模樣不濟,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踏地,讓人很放心。"

  "你媽也需要有個人照顧,要是找個城裡姑娘,人家才懶得待候老人,所以說好事不能都讓你一個人占全了。"

  "躍民,我還記得你上一次來我家是三十年前,你約我一起去天橋劇場買《紅色娘子軍》的舞劇票,從此以後你再也沒來過,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想起來就象昨天發生事一樣。躍民,今天我請你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個別,我要走了。"

  "你別這麼說,得了病就得治病,咱們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來和你告別的,我已經給你聯繫好了醫院,一會兒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這麼消極的在家裡呆著。"

  "躍民,你沒必要安慰我,你說的話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經是晚期了,幹嗎要花這個冤枉錢?現在的醫院黑著呢,就象個無底洞,多少錢扔進去都填不滿,咱別犯傻,治與不治結果都是一樣的。"

  "這叫什麼話?你不用考慮錢的問題,這由我來解決,咱們朋友一場,今天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咱們先去醫院好不好?"

  "哥們兒,你應該瞭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誰勸也沒有用,咱們不談這些好不好?你我認識幾十年了,見面不吵架的時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別招我煩了行不行?"

  鐘躍民無言以對,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好,面對著這樣貧困的家庭,他覺得無論自己說什麼都是廢話,他除了能拿出一點兒錢來,別的什麼忙也幫不上。李奎勇所在的計程車公司是個集體所有制單位,醫療費實行包乾政策,每年只按人頭發放二百元醫療費,如果看病費用超過二百元就得自掏腰包。鐘躍民知道,如今二百元的醫療費連一次感冒都得不起,有錢人還無所謂,只苦了李奎勇這類無權無勢的老百姓。李奎勇說得沒錯,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什麼平等,一般來說,每個人的命運從一出生就註定了。鐘躍民記得李奎勇曾經很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幾何時,工人階級的牌子多麼響亮,還被稱為是"領導階級",儘管沒有什麼實際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象李奎勇這樣的工人,已經無可奈何地淪落到最底層,成了弱勢群體,想到這裡,鐘躍民感到很辛酸。

  "躍民,你信佛嗎?"

  "不信,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絕對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後來我接觸了幾個信佛的人,常和他們聊天,我漸漸地對佛教也有了些興趣,只是那會兒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時每天早上一醒,眼睛還沒睜開就他媽的欠了公司二百多塊錢的'車份兒',哪有功夫琢磨別的,我生病以後才算是有了閑,於是就先把自己這一輩子仔細想了想,最後又想到了佛教,能靜靜地想想心事,這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裡也好受點兒,躍民,你願意聽聽嗎?"

  "當然,我今天就是來陪你聊天的,咱們倆有多少年沒好好聊聊了?難得湊在一起呀,今天咱們聊個夠,你說吧,我聽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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